我没说我也想你,没资格这么说。
崔国平也是个爱睡懒觉的货,没人叫他起床,他会睡到下午还睡下去。山里的太阳已经升到老高老高了,鸟儿在林中宛转鸣叫,那叫声悠扬悦耳,这时林子里充满阳光。
我和徐秀蛾站在张平的坟前说话,不知不觉在这儿待了一个多钟头。这块坟地很大,安葬着一个世世代代以打猎为生的古老家族。每个坟堆都用卵石镶嵌,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在疏林中四处漫延。上次我打下的那只野鸡就落在这里,当时天黑了,没看清这些石堆是什么。
张平的坟在一片不大的空地上,镶坟头的那些卵石都大小相同但颜色各异。我不知道徐秀蛾为找那些石头花了多少时间跑了多少地方。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色彩的石头聚在一起。远远看去,那好像是一幅意味深长的现代画。
徐秀蛾将一块松动的石头用手压紧,她不哭了,有时还笑一下。“他的手很巧。”这个女人还在讲张平的事,“做什么都做得好。”我默默聆听。“他给孩子做风筝,在门口的空地上放风筝。那风筝飞得可高了,都快瞧不见了。”
“孩子叫什么名字?”我随便问问。
“狗娃。”她对我说,“他要我给孩子起名字,我说我不识字起不了名。他说你想怎么起就怎么起,我说那就叫他狗娃吧。我爷爷就叫狗娃,就狗娃狗娃的给人叫了一辈子。”
“孩子有没有大名?”我问的是这个。
“没有大名。”
得知张平在那间老屋里与徐秀蛾同住了好几年,而且有了孩子,我便留意起他生前的遗物来。可瞧来瞧去,除了我那把猎枪,还有那孩子的一对雌雄眼──那明显是他的──我再也找不出其他东西来。原以为他会记日记什么的,徐秀蛾摇摇头。
“没见他写过字。”
“也不看书?”
“不看书,家里也没有书。”
“他说他家的事情吗?”我只好直截了当地问。
“不说。”
“一句也没说过?”
“我问过他的。”徐秀蛾说,“他说他爹死得早,他两岁的时候就死了。我问他你娘呢,他说他没有娘。我见他脸色不对,没敢问下去。”
我们回来时崔国平还躺在炕上,一条毛茸茸的黑腿从被窝里伸出来。徐秀蛾替他掖好被角,然后系围腰开始做饭。山里人一天只吃两顿,所以早餐和午餐合二为一了。她说她要包饺子给我们吃。我牵着狗娃的手出去转转。屋后那块菜地大了好几倍,靠树林的那边全是罂粟草。眼下花儿谢了,草叶也枯黄了,但那些形状像水罐似的小圆果却十分可爱。我摘下一枚闻了闻,然后把它放到裤袋里。我想象得出这片罂粟在开花的时候是怎样的美丽。这儿没有人禁止种它,也没有人拿它当毒品卖。像山里其他的花草一样,只是平静地生长、开花、结果,然后枯萎,然后再生长。
“还记得你爹是什么样子么?”我问男孩。
他点了点头,他的背后挂着一个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当叮当地响。
屋前的那块草地被太阳照得金黄,我倒在核桃树下看树影移动,男孩给我讲狐狸列那的故事,那是他的父亲张平给他讲的。崔国平从屋里走出来,他的腿瘸得厉害,肩上搭了块毛巾,来水边漱口洗脸。
“这儿比九寨沟还好。”他对我说,“九寨沟除了人看人啥也没有。”
“你是哪一年去九寨沟的?”我问他。
“年年都去,有时一年跑三五趟。”
“没看出你还雅兴不小。”
“那是陪客户去玩。”崔国平说,“我跟你讲,各地的风景区,都他妈的就跟女人一样,再漂亮的女人,给人玩多了就没感觉了,你说是不是?”
崔国平洗了脸又过来了,我还躺在树下不动,男孩不讲故事了,正拿起我的木头拐杖研究一番呢。
“这房子有多少年了?”崔国平问我。
“大概六百多年,是明朝洪武年间造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墙上有字呢。”
后来我们说起别的事情了,当他知道张平的坟就在附近,便立刻拉了狗娃的手,要狗娃带他去看。这时徐秀蛾叫开饭了,他说去去就来。两个人回来后,狗娃告诉他妈:“这个大块头叔叔给我爹磕了三个头。”
崔国平鼓动徐秀蛾带着孩子跟他走。他一面咬韭菜饺子,一面向徐秀蛾描述武都街市的熙攘情形。这家伙口才不错,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死人也给说活了。
“嫂子你听我跟你讲,我给你买武都最好的房子,那房子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要什么有什么。我上海有要好朋友,是专门搞建筑的,上海静安寺希尔顿饭店的室内装璜,就是他的大手笔,我请他来武都他不会不来。我要他给你设计一种最新潮的现代家居风格,保你看了装修样图就喜欢。”
“我们可住不惯那样的好房子。”徐秀蛾说。
“住住就住习惯啦,嫂子你也不是天生待在山里的命。我跟你讲,你把这间老房子出手卖掉,至少值一百万。若算上它的无形资产,也就是说,如果你跟买主讲清楚这房子的文物价值和考古价值,开价五百万也不算高。你同意出手的话,我到深圳给你找买主去。我知道那些深圳佬的怪脾气,他们可喜欢深山老林里的老房子。”
“是吗?”徐秀蛾咯咯咯咯笑起来。现在她脸色好看多了,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浅,好像给熨斗熨平了似的,而且眼睛也越来越明亮。“你喜欢说笑话。”她对崔国平说,“城里人过来住两天还可以,天天待在这儿就难受了。”
“嫂子你这话说得不对,没有道理,难道我张平大哥不是城里人?”
“他跟你们不一样。”
“他怎么跟我们不一样?他是比我们多一个鸡……鸡眼──这家伙脱口而出的是一个粗俗字眼,说了一半就赶紧改口了──还是多一个头?”
“他喜欢这里。”
“我也会喜欢的。”
“你不会。”
“我们打赌?”
徐秀蛾自然不会跟小崔到武都去,不过她同意陪我们去白云宾馆住两天,带上她的孩子和狗一起去;那也是一头黄狗,是以前那头黄狗留下的种。崔国平叫她锁好门,她说她家从没锁过门,再说家里也没有锁门的锁头。
这个山里女人住宾馆只住了一宿就回去了,她说房间里的枕头太软,怎么也睡不着。她家用的是白瓷枕头,硬梆梆的好舒服。崔国平问狗娃电视好不好看,孩子说不好看。又问为什么不好看?孩子说就是不好看。崔国平给他看的是香港台播放的香港武打片,片子里一会儿弄枪弄刀,一会儿动手动脚,连我都看得莫明其妙。
徐秀蛾走后,小崔要我去他家住几天,顺便瞧瞧他媳妇。出了兴隆山往东走,去武都只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可是我急于回兰州,非立刻动身不可。
“放心不下你的台球房?”他对我说,“你那张破桌子给人砸了也不可惜。”
“我有要紧事情要办。”我说。
“什么要紧事情?”
“我要给张平的娘打个电话。”
“这算啥事情?”崔国平把他的手机扔给我。“你现在就打,随你往哪儿打,打科索沃都行。我这个机子是爱立信公司的顶尖产品,瞧没瞧见它的型号是FH909。人家说摩托罗拉的好,我就不信这个邪,非买爱立信的不可。一般的机子只能在两个差转台之间用,我的只要有一个就行了,跑再远也漫游得到。”
“我没记住电话号码。”
“叫114给你找。”
“我不知道香港有没有114。”
“你是说,张平的老娘在香港住?”
“是的。”
“记错了吧?”他将信将疑。
车子依原路回去,我和崔国平都在车上,他一定要陪我到家才放心。我抱着枪在车上打盹,这把枪除了枪带被换过外,还是老样子;沉甸甸的,拿在手上很带劲。枪管涂了油闪闪发亮,上下两个枪口像一对深不可测的黑洞,叫不懂枪的看了害怕。枪膛里没有子弹,子弹都在子弹袋上。我数了数,装好火药的还有二十三颗,其余的都是空弹壳。我摸着那些铜壳子弹沉思默想,还在想张平的事。车子在军用公路上平稳地行驶,崔国平跟司机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他认识那个大个司机。
那天晚上,徐秀蛾把枪还给我。她从墙上把它摘下来,用红绸细心擦拭,连枪机圈的里沿也擦了好几遍。我明白她在跟张平的遗物告别。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想止住泪但止不住。
“我不再年轻了,即使没断腿也不打枪了。”我对徐秀蛾说,“你把它留下,只当是张平的东西。”
“不行。”她摇摇头,“张平临死前交待我,一定把枪还给你,他说这是你的枪。”
“当初我是送给他的,没想过问他要。”
“他没这么说。”
徐秀蛾还在擦枪管,她说她用的是自己打的篦麻油。
“原打算来年春天去兰州找你,知道你住山西巷104号。”
“现在我跟你讲,我把这杆枪送给你。”我对她说,“它是你的了。”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这话说得我好伤心。
一向温和待人的徐秀蛾这时却很倔,我没法说服她,只好背了枪离开那间林中的石屋。崔国平要替我背,我说我背得动。
把子弹袋系在腰间,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还行,我对自己说,只要背得动枪,还能出来打兔子。回宾馆的路上,我倚住树,端枪瞄准树上的一只大鸟扣扳机。枪没响,因为没给枪膛填子弹。我相信我能打下那只鸟,所以没放枪打它。
路上徐秀蛾要换我背一会,我说这是男人的东西不让她背。孩子和崔国平跑在前面,他们有说有笑,惊得松鼠四处奔逃。我无法想象假如不是徐秀蛾一路陪我,我会背那么重的猎枪和子弹,拄拐杖在树林里走一天。到了宾馆,我自己摘下肩头的枪,把它放入贮衣柜里,子弹袋也放在里面的搁板上。我以为我会倒下去,爬不起来,结果还好,勉强能走到沙发前没出洋相。
车子在树木稀少的土塬上奔驰。天高云淡,不见南飞雁。我给司机敬烟,他用车上的点烟器点烟,不要我的火。他说他也打过枪,在部队上打过,打的是半自动。他问我,你的腿是怎么搞断的,我说枪走火了。那年我在甘南干活,住在一家藏民家里。那家藏民的小孩玩我的枪我没在意,枪响后才知道出事情了。幸好孩子不大,枪口抬得低,不然的话,丢的就不是一条腿而是一条命。好人命大,司机在后视镜里朝我笑了笑。他还年轻,身体壮实。我注意到他握方向盘的手很大,显得孔武有力。
我们到家时已经天黑了,我的台球房还像往日一样乌烟瘴气。给我看门的那个环县姑娘正端坐在外屋的桌前神色庄重,而那个爱讲克林顿的家伙还在讲克林顿。我把猎枪挂在原先挂它的木钉上,然后叫姑娘回家,她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我坐在她刚才坐的那张凳子上,接过她给我沏的茶。
崔国平买了酒买了肉,拿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喂老婆我真的好想你喔,我明天到家。没错没错,是明天。你等不及了么?等不及就自己想办法。我没说你坏话,没这个意思。你问我坐什么车回来?不对不对,不是火车,是空中客车。对啦对啦,我飞回来。你不知道我在哪儿?你忘了我跟你说我来美国加利福尼亚?你问我来美国什么?我是来考察美国的玻璃行业的。美国佬刚打了我们的大使馆,我不跟美国佬喝酒,除非他们的大使馆也给我们打一下。没错没错,我现在还没睡觉,不然跟你说话的是另一个男人了。我讨厌么?不讨厌。睡吧睡吧,睡个好觉。我要挂电话了。喂,你儿子踢足球踢没踢……”
说着说着,这家伙突然想起我的事情来,便立刻结束他们夫妻间的异地夜谈,把手机沿桌边推给我。“你给香港打,快打快打。”
“现在是半夜十二点,”我对他说,“人家不像你是夜猫子夜里不睡觉。”
“你搞错了。”他对我说,“我们是白天的时候,外国人就是夜里;我们是夜里的时候,外国人就是白天。”
“香港不是外国。就算它是外国,也跟我们是同一个时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