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琳已经走到五十七号。巷子里瞧不见一个人影儿,只能看到右面有清水砖到顶的马头墙错落有致。它们亭亭玉立,就像每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女孩一样消瘦而精致。记得母亲年轻时也是这样,既瘦得可怜,又美得可怜。
再次看了看门牌号才走进去。这门厅不大,就两米见方,且空无一物。面对因石灰剥落而斑驳的沉默墙壁,荀琳看到右面有一个狭窄的矩形门洞,里面黑黑的,啥也看不见。走过这个仅有门框且仅容一人进出的黑门洞,她的身体把大门外折射过来的微弱光线,全给遮挡在背后。前面是漆黑的走廊,看不出这走廊有多长。
就站在这里不动,一是等候里面有人出来,或者外面有人要进去;二是等候自己的眼睛逐渐适应这里的黑暗空间。两分钟后,荀琳居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道墙,显然这条通道很快就拐弯了。可它是向左拐还是向右拐,却看不出来。
这五十七号的大门,是开在小巷拐角处的。假如这条黑暗走廊继续往右拐,拐到那几堵马头墙里面去,也并非不可能。但往左拐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左面的房子应该更多。走过去果然是直角拐入左面,而且看到了仿佛久违的亮光。这一段走廊的中间,左侧有个门洞,有明亮的光线照进来。
走到那个门洞跟前,才发现这是一个四水归堂的小天井,另三面全是房子;对面的是楼房,两边的是平房。且全是青砖黛瓦,屋坡叠加有致。敲了近处的一扇门,等了好久好久,才有一位老婆婆颤巍巍来应门。老婆婆问,你寻啥人啊?荀琳说出李宗祥的名字。老婆婆说,这个天井里没姓李的,里头的天井里有没有她不知道。老婆婆问荀琳,你寻的伊个人啥个年纪?荀琳摇摇头不知道。是老年纪人还是年纪轻的?荀琳也不知道。老婆婆只好抱歉,帮不上忙。
老婆婆额头上的皱纹细密而清晰,像画家苦心画出的工笔画。老婆婆已经穿对襟棉背心了,那是黑底绸缎面子,淡黄圆形寿字图案,古色古香的。于是荀琳问老婆婆,不好意思,给您拍张照行不行。老婆婆一世人生与人为善,对陌生人也是有求必应,自然让荀琳拍。结果拍了头像,拍了半身,拍了全身,才发现老婆婆是小脚女人。这是荀琳头一回看到这样的一对玲珑小脚,它们被裹在黑底绣花鞋里面,一副害羞的样子。脚形和鞋样都非常好,赶紧弯腰拍特写。
老婆婆问,你阿是记者啊,你阿是来采访的啊,你阿是北方人吃面食长大的啊……
荀琳打算以后再来一趟,好好跟这个老婆婆聊一聊。你是女权主义者,至少离婚前郑楚阳经常这么说你。事实上你最怕女人受到歧视或污辱,郑楚阳说了一个笑话女人的段子,你就不许他上你的床。而此刻呢,你看到这老婆婆的畸形小脚,却不是对旧习俗义愤填膺,而是不由得玩味欣赏。
“这鞋子好看,谁给你绣的?”荀琳弯腰问。
“孙媳妇绣的。”老婆婆抬头说。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会针线活儿。”荀琳表示惊讶。
“我孙媳妇会。”老婆婆说。
老婆婆告诉荀琳,前面到头往右拐有五个天井,若往前走再往左拐,又有四个天井,若再往左拐,又有三个。荀琳不禁感叹,这房子造得这么复杂。老婆婆说,造这房子的是她家老头子。掰指头算,老头子已过世四十八个年头。
“老早老头子是资本家。”老婆婆说,“我公公是做砖瓦生意的,年年把清水金砖卖到南洋去。我公公是子承父业,我老头子也是子承父业,几代人都是卖砖头的。”
“文化大革命时候你们家肯定吃苦头了。”荀琳说。
“老头子没事,搞斗争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只是两个儿子吃了苦头,一个给人家打到胃出血,一个给打死了。”
“那时候有这种事情。”
“这是父债子还,没啥稀奇。我家老头子寿命短,我才活得久。两个儿子都倒了霉,三个孙子才会有出息,不是博士就是博士后。祸福同门,自古至今。”
荀琳已经问清楚老婆婆已故丈夫的姓名,打算先上网百度一下,然后去市图书馆查一下家谱及地方志。顾姓是本地的大户人家,至少可追溯至晋朝的顾恺之。也许你的下一本书,就写这个姓顾的砖瓦商人。以前你是最怕写商人,惟恐避之不及,仿佛铜臭味会熏坏你的鼻孔,可今儿看到这位老婆婆,看到老婆婆已故丈夫建造的这个结构复杂且晦暗私密的建筑群,却生发不少联想。这个顾商人自己烧过窑么,逛过窑子么,到过南洋么,抑或读过书,甚至留过洋……至于他儿子的事,孙子的事,不值得探究。
荀琳先往右拐,又看到一个天井,但里面全是铁将军把门,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再往前走,才看到前面有灯光,一盏白炽灯孤零零挂在走廊顶头。左边有一口井,井台旁有几丛细长蒿草,井沿给井绳磨出几条陷到肉里去的深深伤痕。荀琳走过那个月牙门,走到井边,扶着墙壁往下看,看到井水里一个人影,看到自己在水井中的怪模样。
葛正才被抓到后也挨了打,但不会给打死。打他的人打累了,才知道葛正才根本不在意棍子棒子往头上打往裆里打,才想起来葛正才是用功学过武功的。穿肩胛骨是执行科刘科长的主意,他丈母娘提醒他,葛正才非但走路走得快,伍牙山到南京是一百八十里地,他用缩地法才一个时辰,就走了一个来回,轻松架来一条南京肉票。而且他会飞,像乌鸦一样飞到树上去,飞到山上去,飞得无影无踪。她的弟弟──也就是刘科长老婆的舅舅──在麻园亲眼看到喝了酒的葛正才一时兴起,只倏地一下,就飞到屋顶上了。于是刘科长才提醒朱县长,由朱县长下命令,给葛正才穿肩胛骨。
传统的穿法是,用一根粗铁丝先从左肩胛穿过去,走脖根绕一圈,再穿右肩胛。因为没人怀疑葛正才临刑时运气功能挣断铁丝,一把夺下刽子手的刀,将刽子手砍了头,所以把葛正才的手臂钉在木头上是绝对必要的,拿钉棺材的子孙钉来钉。将他的手臂用铁丝绑成起来,手掌心钉一颗子孙钉,胳膊肘钉一颗子孙钉,用的是西门孙铁匠打的钉,于是孙铁匠碰到谁就跟谁讲,自己给自己打广告好不得意。会飞的人,只会拿手臂当翅膀来飞,把他的手臂牢牢钉在木头上他怎么飞?如此一番手脚后,朱县长只消防范劫法场的来,不担心葛正才本人耍花样。
葛正才果然被顺利砍了头身首分离,这是刘科长提醒得好,凡事有备无患才行。可叫朱县长气愤的是,次日孙铁匠也身首分离被砍了头。而叫朱县长害怕的是,再次日,那个姓王的刽子手,也被断砍脖子,头骷髅滚到桥底下。更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后,孙科长也没了脑袋身首分离了。孙科长的断脖子汩汩冒血时,朱县长慌忙封金挂印,逃之夭夭,莫知其所终。
新县志讲葛正才是农民领袖,只寥寥数语,且语焉不详。而当地老百姓却异口同声讲葛正才是土匪头子,腰里别两把驳壳枪,左右开弓,百发百中。还在北京的时候,在国家图书馆,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突然热血沸腾,抑不住内心的莫名冲动,要找葛正才去。当时你在一张一张翻阅一叠发黄的《申报》,有点漫不经心,尹登恒的想法使你心神不定,做啥事都不会聚精会神。假如尹登恒真的离了婚,你会跟他一起生活么?他有他的好,也有他的不足。就生活而言,可能还不如郑楚阳呢。就在那段时间,你看到了一个章回小说里常见的醒目标题,看到了“葛小妹破城放监,朱县长逾墙逃命”这行字。当你发现这个标题底下的文章不是张恨水的小说,而是当日的新闻报道时,这才仔细读它。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八十年前的今天,葛正才因攻破城门,打开监狱,放走了号子里的抢劫犯、杀人犯、强奸犯及政治犯被杀头。破城的那天晚上,葛正才身披红绸布,坐镇时和布店,安排大刀会兵分三路打监狱、衙门、警察局。打监狱的一路,是湖北佬潘尧带去的。潘尧老婆运输枪支,给警察局从船码头抓到号子里,潘尧救老婆自然胆大心细。葛正才看到潘尧领着他老婆走过来,他老婆还时不时回头放一枪,这才鸣金收兵。另两路也立刻叫回来,连夜撤往伍牙山。临走前,没忘记搁下时和布店的那条红绸布。
申报记者报道,葛正才相貌娟秀,说话细声细气,从小就像女娃娃,所以小时候的小名就叫葛小妹。原以为是女土匪呢,想必原本是良家妇女,给土匪头子绑到山上去,无奈做了压寨夫人,其后土匪头子因火并被打死,索性自己当了山寨王,其实不然,不是这回事。此事发生在江苏溧阳,这是荀琳第一次看到这个陌生地名。其“溧”字的读音,也是查了字典才会读的。后来就发疯般地寻找有关溧阳的文字,这才知道两千五百年前,伍子胥由楚而吴的狼狈逃亡路线,是横穿溧阳全境的。
伍子胥怕人家认出他,在山上砸了自己的牙齿,此后那座山就被文人墨客改名为伍牙山,只有当地人至今还叫它乌鸦山。过了那座山,伍子胥仍怕人家认出他,在稻田里以泥涂面,把自己搞成大花脸,此后那块稻田的位置,被人称为泥面岗。过了那道岗子,伍子胥见一个女孩在河边洗衣物,她的筲箕里有少许饭团呢。江南地区是冷天冷死,热天热死;热天的剩饭剩菜容易馊,把发馊的饭团,拿到河埠头往清水里淘一下,馊味就淡了许多,就能吃到肚子里去。有冰箱前,平民百姓人家自古就是这样节省粮食的。这就是那个浣衣女孩的筲箕里有熟饭团的原因。
因为饿得难受,伍子胥只好厚着脸皮问女孩讨这种刚淘去馊味的饭团吃。讨来后边走边吃,已经走远了,又觉得不对头,便回头走过来叮嘱一句:“可不敢对别人讲我来过这里。”历来的说法是,那女孩要让伍子胥放心,当即抱石投河而死。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女孩认为这个陌生人污辱了她,这才跳了下去,使陌生人羞愧终身。
见此情形,伍子胥咬破手指,在石头上写下二十个血字:“尔浣沙,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十年之后,千金报德。”按理他应该下水营救女孩,若不会水,也要大声呼救,把会水的叫过来,把女孩从水里救出来,可此事并非如此。英名传世的伍子胥一生有两个污点,一是领了人家国家的部队,把自己的国家打得稀里哗啦,还开棺鞭尸,抽打老国王的腐烂尸体,记仇心理严重;二是见女孩投河见死不救,怕动静闹大了给自己惹麻烦,自私心理严重。史志记载,那条河叫濑水河,那个女孩叫史贞女。不管什么原因,那女孩的刚烈是烛烛于史册的。
一位名叫史之光的溧阳籍台湾军官,曾撰书述及溧阳人的刚烈。他讲溧阳大刀会于马地村跟日本人血战数月血流成河,讲日本人的维持会谁当会长谁就会很快遭刺杀送了命,讲当年全江苏省唯有溧阳一县于抗战期间其县党部从未撤离本县始终驻扎于戴埠千华寺……
于是你合上书,背了包,坐火车从北京到南京,坐汽车从南京到溧阳,实地寻访葛正才的种种事迹与传说,全记在那个淡紫色的采访本上。你穿一条紫色长裙,戴一顶有帽檐的白布帽,人家老远就看出你是外地人,车上的农妇恭谦给你让座,车上的男人用胆怯的目光掠一眼你的胸脯。有人以为你是去社渚监狱探访你的男人,并猜想那个男人到底是你的丈夫还是情人。社渚那边全是沙石路,山势越发险峻,树林越发茂密。你不禁替监狱长担心,假如狱中有人越狱,跑到山里头就很难找。司机在监狱门口放慢车速,回头看你一眼,你说你到大卡,引来一车子惊讶目光。车子油箱坏了,替代油箱的是司机身后一只二十公升的白塑料桶,一根透明塑料管蜿蜒着伸到车子底下,像一条白色的长蛇,持续将汽油输送到汽缸里去。
这时你仿佛看得到活塞在汽缸中的剧烈抽动,这时你再次想到了尹登恒。原以为他是一个严谨而木讷的银行职员,直到他在房事中拿汽缸与活塞指称你的阴道及他的阴茎时,才明白他也有蔫坏的时候。当时你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必须跟尹登恒一刀两断。两个人该有一个做恶人,与其让尹登恒做,不如自己来做,不然你罪孽更重。
大卡是一个只有两三户人家的小村子,显然车上的人都知道你跟大卡没关系。你独自在这里下车,除了猜想你要上乌鸦山跳崖寻死,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穿过竹林才看到第一户人家的房子,门口有一只母鸡领一群小鸡觅食。门关着,门环由一根打着活结的红布带系住,显然没人在家。第二户有一个篱笆院子,草垛旁有一只晒太阳的懒猫。门开着,里面有三个男人正在喝酒。显然他们比你更吃惊,仿佛你是白天也敢出来害人的陌生女鬼。你问他们知不知道葛正才的事,脸喝得最红的那个矮个男人讲,可能我丈人知道。于是那个红脸男人领你走田埂走到山脚底下,一路上你心惊胆战,怕他摇摇晃晃跌入浮着鸡头米的池塘里头给淹死。他的丈人在锄地,虽然已经七十有二,仍自谦年岁不够大,说不出葛正才是高是矮。为尽地主之谊,红脸男人领你去稻田中看一块石头,这石头上有一个脚印,其脚趾与脚跟隐约可辨。他说这是伍子胥踩出来的,人称上马石。伍子胥见追兵追来,慌忙踩石上马。那马儿挺争气,倏地一下子就飞到山顶上了。传说中有这样的飞马,香烟中也有飞马牌子,有的书有讲一种鱼,后来变成了鸟,扶摇而上九万里;波音飞机的巡航高度才一万米合两万里,没法跟那种大鸟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