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通了,李宗祥好像已经睡着,说话有点口吃,神志仿佛恍惚。他说他没事,不会有啥事了,答应荀琳明天早上不出门在家等她;其语气不免迟疑,显然对荀琳找到了他生母的妹妹表示怀疑。挂断电话后,荀琳给云将讲了李宗祥家人全死于同一个日子的奇怪现象。云将建议荀琳过了十二点再打一个电话过去,看李宗祥是否接电话。到了十二点一刻,荀琳拨通了电话,李宗祥明白荀琳的意思,讲他此刻好好的,没事了,不会出事了。
假如有人蓄意谋害李宗祥,可能不是今年而是明年。你说不会出事了,往往就在你麻痹大意时出问题。不过至少有一年时间调查这件事,也许就能查出凶手是谁。假如这是天意,冥冥中有神灵安排,那就无话可说。你知道要你相信神灵的存在、灵魂的不灭、鬼怪的作祟,肯定很困难。因为在你看来,所有的鬼怪故事,古今中外的,稀奇古怪的,都是因为某个现象无从解释,或者懒得追究,或者就为了掩盖某个险恶阴谋,给编出来吓人的。
但云将不这么想。他说鬼神的有无,是因为我们对世界了解太少,对这方面的探索方法及知识积累远远不够,无法讲清楚这种事情。比如你只有小学数学程度,碰到复变函数就发蒙。比如讲到《周易》,你只讲它里面的辩证法,认为这是它的伟大之处,可它的本意并非仅仅如此。《周易》讲的是人与鬼神的互动关系,一面讲人人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一面讲命中注定的规律。还是孔子聪明,不讨论这些问题,“子不语怪、力、乱、神”。
以前我跟你一样,是一个不折不扣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我爷爷死的时候,我在深圳一家公司实习,那几天我喉咙疼,很不舒服。我去医院检查,拍了好几种片子,医生查不出毛病。等我爷爷死了,闭上眼睛了,我的喉咙就突然不疼了,而我爷爷是食道癌死的。你会讲这是一个巧合,我原先也这么想。
我每年都去泥面岗看我爷爷奶奶,跟他们感情深。有一次我病了,发高烧,昏迷不醒,按理应该立刻把我送县医院去,可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做法,我奶奶给我站筷子,从我已故的姑姑念起,姑姑生前最喜欢我,然后念已故的爷爷,爷爷生前更喜欢我,然后念隔壁刚走不久的天才娘,她临终的那天晚上形容槁枯,拉住我的手讲她不想死;奶奶不许我去看,可我偏跟天才娘聊了好长时间,她讲到我小时候偷吃她家的猫鱼干给花猫咬,讲讲就笑起来。可奶奶的筷子仍站不住,手一松就倒。后来几乎把全村我见过的死者都念到了,筷子仍旧倒;不是往左倒,就是往右倒。还是我三婶脑筋快,提醒我奶奶念聋子。那个聋子已经死了十七八年,他生前孤鳏一人,是村里惟一的五保户,三婶记得他抱过我逗过我,而我睡觉的那个房间的位置,正是拆了聋子的茅草房给我奶奶家盖楼房的。奶奶念聋子的时候,筷子就站住了不倒了。三婶赶紧到外面给聋子烧纸钱,从天才家借来锡箔烧,一面劝聋子拿到钱去买甜的咸的吃,别再逗弄我们家的田云将。奇怪的是,当晚我就退了烧,次日早上就能喝白粥了,到中午就没事了,上山拾毛栗去。你会讲这也是一个巧合,我也这么想过。奶奶站筷子的时候我昏迷不醒,啥也不清楚,并非亲眼目睹。而山里人的神神道道穿凿附会,我是从小就知道的,所以这件事仍不足以使我改变无神论。
又过了一年,我再次去泥面岗看奶奶的时候,三婶见我质疑站筷子的事,就拉我去蒋村看茅山老爷,当地人叫关亡;即通过一个关亡婆,学者称其为巫婆的那种女人,跟亡故的亲人对话聊天。那个茅山老爷不在茅山,而是在横涧那边一个叫蒋村的小村子里;也不是男性老爷子,而是一个叫蒋小凤的中年女人。这个女人先是咳嗽,用力咳,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紧,要把肠子咳出来一样。接着就是变脸,像表演川戏一样变来变去,一会一副面孔,有的吓人,有的不吓人。最后是茅山老爷来了,突然变了另一种声调,就像有喉结的老爷子说话粗声粗气。三婶问我爷爷的事,好奇怪这个茅山老爷居然叫得出我的小名来,说话声音变得跟我爷爷一模一样,那是沙哑干咳且总是嘲讽城里人的那种古怪腔调,以前我学过他但学不来。山里人的说法是,此刻那个中年女人通过附身的茅山老爷邀来了我已故的爷爷。
我把我跟我爷爷阴阳两界的对话都悄悄录了音,回来后逐一分析一遍。有些事讲得对,比如他说家里的门颠三倒四的;我住的那个房间原先门铰在右面,一开门就挡住电视机,我把它倒过来,把门铰装到左面了。有些事是胡说八道,比如他问我弟弟毕业没有;我就没有弟弟只有妹妹,而妹妹早就大学毕业了。大概一半讲得对,一半讲错了,准确率仅百分之五十。这就没啥可信度,视其为胡言乱语并不为过。但是,那个中年女人模仿我爷爷的声音惟妙惟肖,是我亲眼目睹的,不信也得信。而且,假如认为我爷爷到了阴间仍像临终前一样神志昏聩,把我妹妹记成我叔叔家的男孩,或者就讲的是那个男孩,因为他是我的弟弟──本该叫堂弟的,现如今是计划生育每个家庭的兄弟姐妹都少,堂的表的都去掉了“堂”字“表”字叫得亲热些──那年正好高中毕业,考取上海交通大学。
你说这件事怪不怪女作家?你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那是因为你阳气足,鬼神对你敬而远之。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鬼怪故事不多,菩萨给推倒了砸碎了也没事,那是因为全中国都阳气十足,干革命热火朝天,菩萨只好忍气吞声偃旗息鼓,避过了风头再出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还没出世,我是八〇年生的,文化大革命的事是我母亲给我讲的。所以我碰到的那三件事,就使我相信世上有鬼神万物有灵魂,也相信宿命论所讲的命中注定。比如我相信我对你的一见钟情是我的命定。我抛却同伴独自流浪,就是不愿别人把你分享。我确定这一辈子都会在你身旁,带着火热的心随你到任何地方。也许我这一生都无法走进你的生命,我却有为你守候一生的勇气。我有多爱你就有多少柔情,我相信这柔情定能感动天地。服务生来过两趟了,茶楼要打烊了,现在是十二点五十二分,你是叫我住旅店还是住你家,我的女作家?
应该住旅店才对,可云将说他出门仓促,没带身份证。知道拿自己的也行,可荀琳身上也没身份证,只好带他到家里去,他说睡地铺也行。云将把荀琳的电动车架在后备箱里,幸好这车子不大,架得上去。你说你困得要命,眼睛都睁不开,可云将仍喋喋不休地讲他的宿命论。
家里有一间客人房间,云将洗漱时你替他铺床。你跟他道晚安时,他问你能否给他抱一抱。这时你才感受到久违的年轻男子的气味和活力,仿佛又一次抱到了翟同军。你情不自禁的用力,使云将激动起来。他要你陪他躺一会,保证不碰到不让碰的地方。你挣脱他的胳膊,一面说这样不行。
你应该立刻跑出这个房间,可你的身子却像钉了钉子一样动不了。云将把你拉到床边,搂住你跟你躺在一起。你觉得这样不妥,不该带他到家里来,不该给他抱,不该给他亲,不该给他摸到你的胸,摸到你的臀,摸到你的大腿根。这时你才拿开他的手,阻止他的手掌的进一步游移。
你不能跟他有这种关系,他的年龄比子淇还小!因为你已日暮西山他才旭日东升,你接受他的身体或感情,就会有犯罪感。你曾发誓不再结婚,但不会完全拒绝男人。躲开尹登恒之后,你曾有过两次异性亲热;一次是隔了衣服的,一次是脱了衣服的。那两个男人一个是离了婚的,一个有家庭。他们跟你是同龄人,都已经五十来岁。你从没想到你会跟一个比你小得多的小男孩有肌肤之亲,若跟这个小男孩讲你已经停经,处于更年期,没准他会问你啥叫停经呢。所以你得起身才对,一面拿掉他的手,一面不让他握住你的手。你起身后系好睡衣腰带,替他掖好被子,俯身吻他一下,给他道一声晚安,然后替他合上房门,回自己房间去。
此时云将正握住荀琳的手用手指摩挲,内心的幸福感已弥漫全身,仿佛立刻死在这个女人怀里也无怨无悔。以前喜欢过莎莎,喜欢过她的发型、衣服、皮肤以及被皮肤覆盖的身体,但很快就讨厌起莎莎那种被细致修饰的、被精心保养的、被严格保护的头发、眉毛及眼睫毛。你对她说,情愿你剃光头发刮光眉毛拔光眼睫毛,也不要搞得这么假叫人恶心。莎莎叫你滚出去,你从床上爬起来就走。一周后莎莎给你短信,问你想不想吃阿拉丁牛排你说想,于是当晚你们又一起滚到床上去了。而下一周呢,你再次惹她生气被她撵出她的屋子。其实你也想,莎莎也想,但你不敢轻举妄动,可能这才是莎莎撵你的主要原因。说实话你并非尊重传统像长辈那样刻意于婚前保护恋爱对象的童贞,也不是害怕有了性关系就绑在一起了想脱身脱不开,而是不喜欢莎莎的那种努力样子,不喜欢所有年轻女子所追求的那种苗条、白皙及亮丽,很少碰她的底裤,很少碰她的大腿根。
现在你才明白,你是喜欢成熟女人,喜欢成熟女人的有知识有品味有气质。在你眼里,这个叫荀琳的女人就非常好。她有最简单的生活方式,又有最复杂的思想意识。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管别人是赞同是反对,且善解人意善于沟通人人都愿意接受她的采访告诉她什么事或什么人。而且知识面又广,既知道伍子胥又知道苏打绿。而且人也聪明,既看得懂白话文、文言文,又看得懂英文、日文。你跟她讲任何事情,都是她比你知道的多,而且多得多。你知道她也喜欢你,不然就不会朝你发火,骂你不安好心。现在事情已经清楚,那是李宗祥骗了她,李宗祥隐姓埋名惯了,哪能轻易对一个陌生女人吐露真情。你知道她喜欢你,不然就不会带你来她家跟你躺在一起由你握住她的手。
现在你把她的手挪到你的下面。她刚握到你的棒棒──莎莎这样叫它──你就忍不住了,白东西倏地喷出来。虽然没弄到床单上,但弄脏了她的手,也弄脏了她家的地板。她拿来纸巾给你擦,一遍又一遍地给你擦,翻过来翻过去地给你擦,替你擦干净。两个人再次躺下后,你就老实多了,手和腿不再乱动,而她讲葛正才的事也不再犯困。她要弄明白究竟是否有人暗中谋害葛正才的私生子李宗祥,这将使她从一个小说家变成一个女侦探。为此她要做更多更细的采访、调查、取证工作,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瞅着她脸上的坚毅表情,心里更喜欢她了。
此时此刻,李宗祥仍坐在藤椅里一动不动,白炽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把他的影子投在房门口。楼底下一点声音也没了,门是虚掩着的,小马下楼前替他把门合上。小马常晚间上来跟他下棋,有时会下到十二点才结束。小马的孤僻怪异老人是知道的,但以前并不清楚他为何如此。
今晚老人没做饭。他明白凶手一定今晚出现。白天几乎一直有人来,那个叫荀琳的女作家就来过三次,王修也来过,王修的孙子也来过,凶手不便白天下手。老人坐在藤椅里看着窗外参差有致的坡面屋顶纹丝不动,那些长着瓦楞草的黑瓦片被渐渐淹没在黑夜中。看不到外面的灯光,但天空仍有光亮。这个城市有纵横交错的马路,有森林般的楼房,那马路上的无数路灯及无数车灯,那楼房里的无数荧光管及无数电视屏,总是把夜空照亮,反而看不到星星。而那些光亮,本该投到无穷无尽的宇宙中谁也察觉不到,只因空气中有无数悬浮的颗粒,把反射它们回来。天空依然很暗,发亮的地方朦朦胧胧仿佛很遥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老人只喝一袋牛奶,用热水烫一烫,吃两块苏打饼干,小心饼干屑不掉到桌子上,就算一顿晚餐了。不想看电视的时候,不想听音乐的时候,就看看棋谱,摆摆残局。手头的这本古棋谱,是小马前几天送给他的。读过古棋谱,他才明白自己下了数十年象棋为何始终没进步。今晚至少读了半小时,一面读一面在棋盘上移棋子。感觉眼睛不舒服,就合上书关了灯闭目养神。
那个挂在板墙上走了二十余年仍走时准确的石英钟正滴嗒滴嗒不紧不慢地走动其秒针。已经过了九点,楼下开始有声音了,仔细听没听到开门声。不过小马经常忘了关楼下门厅的门,常常一整夜大门洞开。有时候睡觉前老人自己下楼合门栓,但两次把小马关在外面给小马叫醒,不得不下楼给小马开门觉得不好意思,也就随它去了。反正门厅里只是简单灶具等几样杂物,不是值钱的东西,不怕贼骨头偷。
老人想,按理应该听得到来人走过天井的声音,可能这个人穿的是软底鞋蹑手蹑脚。此刻已顺着楼梯走上来,脚步又慢又重,橐橐橐橐惊心动魄。老人从藤椅里站起来,两手扶着藤椅背身子打哆嗦。小巷那边的那盏路灯,穿过窗子投来一束微弱灯光,照着老人苍老的面孔。这时候,老人凝神注视门口,要在凶手行凶前看清他的脸。
“天黑了还不开灯?”来人问他。
“刚才我坐着睡着了睡到现在。”老人撒了个谎,坐回藤椅里。
这是小马,楼下的小马,他今晚又上来跟老人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