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生命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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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你是奶奶──溧阳人称亲娘──带大的,父亲的模样你一点印象也没有,父亲受刑时你才三岁不到。可究竟是三岁的时候没有记忆,还是三岁那年父亲没跟你照过面,你不得而知。父亲的事情,奶奶知道的都给你讲了。奶奶讲到过父亲的模样,可你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的脸。眼前这位会画画的女作家复原了你父亲的头像,这才使你认出你奶奶多次讲过的这张面孔。假如父亲不曾收养你,那么你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你知道从前穷苦人家给饿死的、病死的、溺毙的婴儿不计其数,假如你出生那年,父亲没去深溪岕看到你家那么穷,没把你送到泥面岗给奶奶带,可能你早就不在人世了。

父亲也是从小抱给人家的。他是毛尖村人,家里穷,养不活他,出生后不久,便给了前马村一家多子多女的人家。后来是奶奶舍不得,又把他要回来。养他的那家人家也穷,子女又多,没东西给他吃。拿黄糠饼塞到他嘴里,也没有营养,也消化不了,瘦得皮包骨头。都三岁了,裹一个小棉袄,称一称才五斤重,所以他的小名叫五斤。那时候爷爷还在,爷爷家有几亩地的,但爷爷没种过地,他是识字人,文化高,写字写得好,常常给人家写门联。爷爷的父母过世早,爷爷很小就没了约束,落拓不羁,自由散漫。爷爷曾经给周城一个武姓人家当收账先生,成天带着一名长工跑东跑西。爷爷做事情认真刻苦,常常是早出晚归很辛苦,吃啥饭当啥心。有时候东家唤他过来,躺烟榻呼筒烟解解乏,结果没几次就上了瘾。

旧时有钱人抽大烟叫人羡慕,穷人抽大烟叫人瞧不起。那时候,爷爷经常去大烟馆,那是穷人抽大烟的地方。一间矮房子里摆三四张竹榻,店伙计端来一个长方形木盘,上面搁一盏墨水瓶那样的小油灯,和一杆尺把长的竹管烟筒。屋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爷爷躺在竹榻上呼大烟,几次给奶奶跟踪到,几次大吵一场。爷爷是又没有钱,又借不到钱,也戒不了大烟,人是越来越瘦,越来越没精神。后来爷爷卖掉了祖上留下的那几亩地,奶奶气得发疯,指着爷爷的鼻子骂他:“你不是男子汉!”

一气之下,奶奶抱着父亲,搀着姑姑,一面流眼泪,一面往娘家走。泥面岗的舅舅给她搭了间草棚住,她到周城做保姆,这日子才勉强过得去。到父亲长大了,姑姑也出嫁了,奶奶仍给人家做保姆,她要攒一笔钱给父亲讨媳妇。父亲给周家做丝跟周家有过节,起初奶奶不知道。后来父亲去了麻园,奶奶才明白人家对父亲的种种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后来父亲给押到燕山岭杀头,奶奶才相信父亲的破城放监是真事。奶奶讲父亲孝心重,东家给他鳜鱼吃,他舍不得吃,老老远带回来给奶奶吃。这鱼都发臭了,奶奶愣是说她喜欢吃臭鱼臭豆腐。父亲要奶奶去麻园住,奶奶不肯去。奶奶对父亲说,你当土匪是你的事,我不要你的钱,不要白来财,也不去麻园住,你爹爹呼大烟,你自己当土匪,不知道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就不理父亲了,不跟他见面,拒收他叫人送来的银元,把来人骂出草棚门。可奇怪的是,父亲叫人把我送到奶奶身边,奶奶却把我留下了。后来父亲来看奶奶,总是半夜里来,奶奶才搭理父亲,两个人只讲我,不讲别的事情。父亲给奶奶钱,奶奶仍不收,她说她养得活这个孩子。

父亲给抓住被关在号子里的事,是潘尧给奶奶讲的。潘尧认识的人多,居然能够打通关节,化了装溜进号子去看父亲。潘尧对父亲讲,明晚这时候把你弄出去,里面外面都讲好了万无一失。父亲对潘尧讲,你没看到我给穿了肩胛骨了?我已经成了一个废人,费事救我出去没这个必要。一是残废了活得窝囊不如不活,二是兄弟们救我时再出个意外把谁搭进来我无地自容。父亲很坚决,他对潘尧讲,即使你明天来,我也决不走出这道门。潘尧晓得父亲的硬脾性,知道父亲说一不二,于是叫牢头弄来猪头肉和老白干,跟父亲举杯对饮,给父亲送行。临走前趴地上给父亲连磕三个头,谢父亲破城放监救他老婆之恩。所以潘尧没去县里劫狱,也没去燕山岭劫法场,领着他老婆连夜去了杭州,不久便开了一家药材铺,做起药材生意来。

那时候,潘尧时不时去泥面岗看奶奶一回,像父亲一样跟奶奶亲,一口一个娘喊奶奶。虽然奶奶也喜欢他,看不到他就想他,但潘尧给奶奶钱奶奶总是不收。潘尧对奶奶讲,我已经改邪归正,我现在的钱每一个铜板都是做生意做来的,可奶奶还是摇头,讲她养得活这个孩子。可能在奶奶看来,尽管潘尧后来做正经生意了,但他的原始积累,他开药材铺的启动资金,却是当强盗抢来的不干不净。潘尧给奶奶送的东西,到潘尧走了,到天黑了,奶奶就悄悄拿出去,摆在村口的池塘边,随旁人拿走。奶奶心性硬,葬爷爷时没掉泪,葬父亲时没掉泪,可后来她生病了,病重了,知道自己要走了,朝潘尧流眼泪水,舍不得丢下我。潘尧朝她拍胸脯保证,娘你放心,这孩子我来管。奶奶过世那年我十一岁,可能潘尧原打算将我带到杭州去,那年日本人来了,他有心投军打日本人,所以把我带到这里来,由他的华姓烧窑朋友照顾我,让我隐姓埋名一段时间。没想到打日本人打那么久,后来就没了潘尧的音信。解放后不久,我去过杭州一趟,跑了好几家药店,找老年纪人寻访潘尧。有人讲他给日本人打死了,有人讲他跟蒋介石去了台湾,有人讲他参加了新四军解放后到新疆去了。我估计第一种说法真实,他早就死于打日本人的某一次战斗。假如解放后他还活着,他会想方设法来找我。当然第二种说法也有其真实性,他去了台湾,当年台湾不让老兵回大陆探亲,大陆也害怕台湾派间谍派特务搞破坏,到了老兵能够来大陆的时候,可能他已经过世。

我知道的事情就这么多,再讲下去就跟父亲的事没关系了。你问我有几个孩子,问我老伴什么时候走的?我老伴死于十年前的今天,得心脏病死在医院里。我女儿死于两年前的今天,骑自行车滚到池塘里被淹死。我儿子死于一年前的今天,开摩托车给撞死在卡车底下。没错,你讲得对,我父亲死于八十年前的今天。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我搞不清楚。

谢谢你荀作家,我不会出去吃饭,没这个习惯。你写我父亲的事我很感动,原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事,没想到你了解的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我没事的,你还是早点过去,不然你小孩等得心焦。我知道得月楼,可我不习惯在外面吃饭。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随时过来找我。老实讲,我父亲的事,我是听我奶奶讲的,就听到这么多,听到的都记得住。

荀琳跟老人告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五十分。老人一定要下楼送她,陪她走过天色已暗的天井,走过迷宫般杂乱的走廊,走到隔老远才有一盏路灯的小巷子。荀琳再次邀请李宗祥老人跟她一起去得月楼吃饭,她说吃了饭送你回来,不然住到我家也行,我家有客房间给你睡。李宗祥再三道谢,要荀琳快走。荀琳讲,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带纸和笔来,也给你画张像。

分手后荀琳给子淇发短信,讲她六点二十分到得月楼,叫子淇坐八十五路公交车,得月楼门口就有一个站头,子淇回复道我就来。那个华姓摆渡老人已经结束当天的工作,他的末趟摆渡船是晚上六点,现在正坐在河边人家堂屋里跟主人吃花生米喝黄酒,一面等荀琳过来拿充电的电动车。摆渡老人问荀琳问没问清楚情况,荀琳说问清楚了。老人说问清楚就好,不然还得跑一趟。

摆了渡,到了运河对岸,骑上电动车,荀琳沿塘下老街往城里走。她心里还在琢磨这件事,她对李宗祥自称是葛正才的养子表示怀疑,打算过两天再来一趟,一面给李宗祥画像,一面聊别的话题,没准能够了解到其他有用的情况。而且最好再去溧阳一趟,到深溪岕去,假如那儿有李姓人家,假如李姓人家能够说清楚当年葛正才如何收养了他家的一个男婴,那么李宗祥是葛正才的养子就能得到证实。此刻她并不知道,李宗祥本人早就去过深溪岕,了解到那个村子是许姓人家多,解放前一户杂姓也没有,解放后也无李姓人家。李宗祥不会啥都讲出来,假如你不是李姓人家的婴儿,那么你的生父生母是谁?你自己都没搞清楚,讲给记者听不是多事么?

荀琳替老人担心。假如李宗祥没记错日子的话,那么他的养父(姑且如此认为)、老伴、女儿、儿子,都死于同一天,就显得十分蹊跷。假如有人处心积虑谋害他全家,那么这个人肯定跟葛正才有关。葛正才死于八十年前的今天,寻他的后代复仇的,至少是两代三代人,这有点不可思议。疏理葛正才的仇家并非易事,因为当年葛正才杀人如麻,况且如此巨大的时间跨度,空间距离也不小,要调查这件事无从下手。

最大的嫌疑自然是周城镇周耀元的后代。你曾找到过周耀元的长孙,那人已经七十二岁,对你态度不好,对你调查葛正才很反感。而那人的儿子虎背熊腰,对你一脸厌恶。假设这对父子是纠缠李宗祥的仇家,那么这件事应该如何调查呢?假如今天是那个仇家的最后一个复仇日,那么李宗祥老人可能活不到明天。这事有这么严重么?

坐得月楼等子淇过来时,荀琳才开始考虑今晚跟不跟子淇谈。假如谈,应该谈到什么程度?假如不谈,现在这种情况将持续到什么时候?子淇为何跟孙治──你的小说同行──聊那样的QQ?难道子淇果然如孙治所说,是有恋母倾向,是有俄狄浦斯情结?刚才孙治给你打来一个电话,显然她已知道你明天要去上海看王骀,一定要请你跟王骀夫妇一起吃饭,给她一个做东机会。既然王骀已经同意,你就得给孙治面子,乐意明天与她共进晚餐。你请孙治去水乡茶楼吃茶,孙治是一口答应的。

你对孙治是什么想法呢?她在QQ上那样挑逗子淇,其行为究竟是可恶还是幼稚,是她本性上的放荡还是出于写作目的的窥探,是如她所标榜的试图拯救子淇于水深火热中还是企图勾引子淇丰富她的性生活?为什么事情会复杂到如此不堪?其复杂的根源,可能还在你自己身上。假如翟同军没死你跟他结了婚,假如郑楚阳不是天天跟你吵架你跟他离婚,假如你不曾引诱尹登恒又始乱终弃,假如那个南京男孩没死乞白赖纠缠你──不过他也确实帮了你不少忙──你的家庭和你的孩子,不会如此复杂而混乱。说到底,出现目前的这种情况,全是你自己的错。子淇几乎一直在你身边,可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根本想不到他会跟孙治那样聊QQ,跟孙治讲你偷看过他的QQ聊天记录他是知道,又讲你是怕他移情别恋才允许他进入你的房间跟你同床而眠。可能子淇读过卢梭的《忏悔录》,知道母子乱伦是怎么一回事。

啊我们的行为,是多么可悲地无法管理。

孙治是在上海福州路给荀琳打电话的。她看得出王骀跟荀琳蛮亲热,两个人久别重逢有好多话要讲,就借口李铭来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去,赶紧溜走不当电灯泡。不过她私下认为荀琳端庄矜持,即使王骀有心跟她上床,也不会轻易得手。李铭打电话的时候,孙治正躺在自己屋里的沙发上看碟片。李铭问她看的是哪张碟,她说阿巴斯的《穿越橄榄树林》。李铭又问,你不是喜欢《钢琴教师》那样的电影么?她说我现在喜欢阿巴斯,喜欢质朴无华的东西。李铭叫她打的到银行门口等他,晚上一起去福州路吃饭,一起喝点酒。

孙治又想到荀琳跟王骀的关系,猜想他们此刻已经开了旅馆房间上了床;假如他们以前就有过性关系的话,那么今日的再续旧情如干柴烈火谁也挡不住。荀琳早已离婚,据说一直单身,即使她端庄矜持,也有感情及性的需要。王骀不是那种放荡男人,可假如你对他有表示,让他知道你愿意,他就会脱掉正人君子的外衣,立刻跟你绻缱起来。他跟你做了爱再跟你讲蒙克,是不是他的理智强于感情?是不是担心因拒绝你使你永久恨他才迁就于你?而你自己呢,究竟是喜欢他还是感谢他还是仅仅为了多了解一个男人?可见这种事情不容易想明白,你连你自己的想法都弄不清楚,怎能了解王骀的想法呢?

荀琳也很奇怪,她请你去茶楼喝茶,就为了跟你讲有个叫子淇的男孩认识你?其实子淇是不是男孩,是男孩的话是不是有个偷情的母亲,知道母亲偷情后是不是真的睡到了母亲床上,因为你没见过子淇,所以只随他姑妄言之你妄姑听之。但问题是,荀琳怎么会知道子淇跟你聊QQ?你问荀琳是不是见过子淇,她说子淇在QQ里讲到过你和你的小说,于是你认为子淇也跟她那样聊QQ。可这可能么?

荀琳给人的印象是端庄矜持,她写的东西找不出一个出格的字眼。那么这件事就有了另一种可能,荀琳是认识子淇的,甚至看到过子淇跟你的QQ聊天记录。假如这是真事,荀琳就是子淇的母亲,荀琳经常偷看儿子的电脑,荀琳跟一个银行职员发生过婚外性关系。如今你对人性已经有了些许认识,你知道不可思议的事情,往往真实发生过。每一件事,都有一千种可能。那么今晚QQ跟子淇怎么聊?你得从子淇那儿证实或否定他的母亲就是荀琳。这件事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