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第一志愿的第一所学校是清华,第二才是北师大呢。按理清华不要了北师大也不会要,但北师大仔细看过她做错一道题的那张数学卷子,认为她写错的那个符号并非实质性错误,才网开一面录取她。想不到那女孩非读清华不可,因为家境不是很好,复读费用也大,也没有知心同学讲这件事,也没法跟父母讲,就一个人去了颐和园,晚上清园的时候没出来,夜里走上玉带桥,投昆明湖自杀死了。采访结束后,你也一个人去了颐和园,也晚上清园的时候没出来,夜里走上玉带桥,感觉月色中的颐和园幽美恬谧,流连忘返直至巡夜的当你神经病把你赶出来,可惜那女孩对昆明湖美景无动于衷。
随后你写了一篇文章,给登在《南方周末》上,引发了一场对高考制度的热烈讨论。你的初衷是,希望有人讨论在高考角逐中孩子如何被异化成机器令人不寒而栗,也确实有学者深入这个问题讲到萨特、加缪及卡夫卡,但十年后高考情况依然如故,甚而变本加厉令人心寒。尹登恒买了那张报纸给你送来,你再次给他烧咖啡。他是一个腼腆男人,只知道埋头帮你做事情,不知道问你要报酬。你抚摩他的头发,亲他的脸颊。你怕他拒绝你,就像怕给枪毙一样。因为此刻你知道你快不行了,尹登恒是你的救命稻草,看你抓住抓不住。
写完那篇稿子,你才品味到你的孤独和寂寞,才明白有郑楚阳的好处,才明白你是需要男人的,而不是此前所认为的可有可无。子淇已经住校了,你晚上没人说话,又不想看电视,不知道干啥才好。其实关键的是你不知道底下写什么,只知道你是啥也写不出来了。你试着写一个短篇小说,就写一千来字的,就像海明威写的《雨中的猫》那样短,可写了一个星期没写出来。后来就两个星期没动笔,每天只吃两袋方便面,中午一袋,晚上一袋,天天如此。而且夜里总是睡不着,到天亮了才合一会儿眼。而且醒来后总是出一身冷汗,每天都湿了毛巾毯。尹登恒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已经虚弱得神志恍惚,话筒都拿不起来,是摁了免提键听电话的。你是强迫自己吃几块饼干,洗一个澡,化一下妆,到厨房给他烧一壶咖啡,然后坐沙发上默默等他,直到门铃响。
你亲他脸颊时他傻了,既不知道如何拒绝,也不知道如何接受。你抱住他的身子吻他,就像抱了一根木头。这时你失望了,明白没救了,等他起身告辞,就把药瓶里的药全吃掉。显然你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吸引不了男人。你是这样的不堪,你要男人要你,男人对你却无动于衷。你松开他的身子,要么吃药,要么跳楼,暗自考虑如何忍心赴死才是适合于你。你艰难地站起身子,朝他弯了弯腰,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转身去开门。后来的情况是,他在门边把手伸过来,把你的睡衣扣子一粒一粒解开,你是没穿胸衣,没穿底裤,裸身站在他面前。
此后他每天中午都过来一趟,给你带吃的来,陪你吃饭,跟你亲热。他上班的那家银行离你家很近,五分钟就能走到,而他总是在最后五分钟才走出你的房子去银行点下午的卯。后来他越发喜欢你了,打算跟张芸离婚。你说不离不可以么,他说对不起芸儿。于是你对他说,你已经给了我不少,我不能自私到只想占有你。再说我不是那种适合做妻子的女人,我对家务活有厌恶感。以前我跟郑楚阳吵架,是我讨厌做家务,对此既没兴趣,也没时间,也觉得累。假如我不写东西了,或是从没写过东西,我会做一个贤妻良母,会给你尹登恒做,会给他郑楚阳做,会给任何一个娶我为妻的男人做,随便给哪个做。
可尹登恒却说他是喜欢做家务的。他做的菜确实好吃,连子淇也说好。他拖地也拖得干净,地上有头发也一根根捡起来。但我不能重蹈覆辙,不能走到天天吵架的地步才后悔。他说他不会吵架,从没跟张芸吵过。我问他,你要娶我为妻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跟我做爱还是有责任心要对我负责?他对我说,我是喜欢你离不开你没了你就觉得啥都没意思生活没意义。讲心里话,我也离不开他。假若他不来看我,没了他的电话,没了他的短信,没了他的email,我会坐立不安。我心里明白,我对他的依恋,更甚于他痴情于我。翟同军喜欢唱那首唱哥萨克的歌,女人红杏出墙,男人该怎么办?
远征的哥萨克走在冰河上,
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站立在门旁。
他在思量着,
如何杀死他的妻子,
于是他就站立在门旁,
默默地思量。
孩子们的爸爸我的丈夫啊,
我知道你有一个善良的心肠。
我求求你,
慢一点动手,
免得惊醒孩子,
和我们的街坊。
假如你给翟同军生了孩子,假如翟同军没死你跟他结了婚,假如婚后你红杏出墙给翟同军知道,他会不会也站在门口反复思量如何杀了你?假如他也如此犹豫不决,那么他杀你的方式和时间是难以确定呢,还是杀不杀你下不了决心?他究竟是能够隐忍这种耻辱呢,还是能够忍受没了你的痛苦和孤单?以前你同情歌中的那个女人,觉得她实在可怜,认为她哀求其丈夫推迟下手的时间,是希望丈夫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可现在你是另一种想法,觉得这个女人委实悲壮,自己做错,自作自受,不要惊醒孩子,不要惊动街坊,等到夜深人静,等到人静夜深,默然引颈就戮,悄然离开人世。
以前你认为那个女人是一时失足,可现在却认为她是自觉自愿。当然你跟那个女人不是一回事,她有她的丈夫对她使用哥萨克人的权力,既可以杀了她,又可以宽恕她,而你已经离婚,且并非生活在顿河地区,既看不到背枪的哥萨克,也看不到河面上结了冰,你不受那种约束,死亡离你很远。于是你发觉你变了,不但容忍了自己的偷情行为,而且容忍你跟另一个女子享受同一个男人。
尹登恒的妻子张芸你是见过的,甚至一起吃过饭,甚至在你跟尹登恒发生了性关系之后也跟她一起逛过街,甚至你想过你跟她一起与尹登恒做爱会是什么样子;这至少在睡梦中有过一次。你明白你已经是一个坏女人,你知道你喜欢跟尹登恒做爱而不是结婚,你想更多得到他的爱抚而不是给他生小孩。在你的想象中,假如翟同军没死,你会给翟同军做贤妻,给他的孩子做良母,就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糟蹋你自己,恨自己命薄缘悭。你把你的命途乖舛,即你的执意写作、流落异乡、神经衰弱,乃至离婚及偷情,全归咎于翟同军的过早过世,不然你活不下去。
那个下雪的夜晚你彻夜未眠。你站在窗口看雪花漫天飞舞。开始你没哭,后来才觉得难受,慢慢抽泣起来。当初是你勾引尹登恒的,你怕他拒绝你,曾打算自杀,或者吃药,或者跳楼,可现在你却拒绝他,不接受他对你的爱。
你对他说你是否认爱情的,人世间并无爱情这样东西。只因为我喜欢跟你上床,你才认为我是爱你的,才认为你也必须爱我。其实我们只是彼此喜欢罢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愿意睡我,我也愿意给你睡,仅此而已。你说爱情是有的,你要证明给我看,其实这只是你下决心丢弃你的妻子和孩子的一种愚蠢念头。你在你家里得到的──即张芸给你的,你孩子给你的──眷顾和爱护,温馨和亲情,比在我这里得到的多得多。
尹登恒是死脑筋,你越是要他放弃你,他越是对你发毒誓。郑楚阳也发过这样的毒誓,假如跟别的女人好,就给汽车撞死。现在撞死没有?哪有这种可能!非但现在活着,而且比谁都活得欢腾而滋润。
葡萄美酒使人心碎,
苦的咖啡使人回味。
我要喝葡萄美酒和咖啡,
一个人喝咖啡不用你来陪。
过去的事我决不后悔,
过去的事我决不怨你。
请你不要来找我呀,
我要喝杯苦的咖啡。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苦的咖啡。
没有人来爱我,
我也不爱谁。
这也是翟同军教你的一首知青歌。但你的“不爱谁”并非“没有人来爱我”,而是离婚后你已经不相信爱情这样东西。现在尹登恒对你信誓旦旦,走火入魔痴迷于你,这跟郑楚阳当初追你时并无二致。当时你在读一本书,觉得这本书好,书中有这样几句文字:“现代人与前人的区别,是在于现代人必须处理的各种印象要比前人多一千倍……新东西只有从碎片中产生……我们的行为是多么可悲地无法管理。”你认为你对尹登恒的始乱终弃,以及尹登恒对你的走火入魔,都是对自己的行为无法管理。
就这样你一直站在窗帘旁,只拉开一条细缝看外面。你屋里没亮灯,也没有声音。你睡不着,站在窗前想心事。当你的肩膀被子淇搂住时,你才明白你的抽泣声音很大,给隔壁的子淇听到了,你忘了当晚他是睡在家里的。这时他已经读高中了,已经发育,能够像成年男人一样搂住你的肩膀,使你感到他有力量。他把你拉到床边,扶你上床,然后躺在你的身边,让你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你们没有说话,只是偎在一起。也没有动作,只是平静躺下。
上回跟子淇同床而眠是什么时候?那是他九岁那年,你叫他给你拿块香皂过来,你在浴盆里泡澡,你忘了郑楚阳不在家,只好叫子淇给你拿。子淇从五斗橱抽屉里拿到香皂,入卫生间给你送来。半夜里他拖着拖鞋走到你屋里,讲他睡不着,问你许不许他躺在你身边,于是你由他偎着你的身子平静躺下,由他把脸贴在你的胸口上。
你问子淇我们两个到南方去好不好,他说好。
你问离开北京会不会不习惯,他说不会。
你起床做早餐,给他烤面片。
他还躺在床上呢,躺在你的床上。
他仰脸对你说,你到哪我就到哪。
今天中午,子淇给你炒蛋炒饭,给你烧菠菜汤,你给子淇讲上午的事,讲云将叫你去找的那个李宗祥不是泥面岗人不认识葛正才,而那个找李宗祥下棋的老人,却是亲眼看到葛正才给刽子手砍头的。于是子淇替你分析,认为这件事不可能如此巧合。假如李宗祥的母亲跟葛正才有关系,那么李宗祥就是葛正才的后代。李宗祥否认他知道葛正才的事,是不肯把他的隐秘身世给外人知道。
这时候,你才注意到一个关键细节,葛正才的出生地是毛尖村,他是小时候送给人家才离开毛尖村的。既然李宗祥自称是毛尖村人,那么他是应该知道葛正才这个人的,可对此他却讳莫如深。而且,他看你画的那张葛正才的头像时,眼神有点异常。于是你决定下午再去大窑路一趟,应该让李宗祥讲出他所知道的葛正才。
子淇说你了,葛正才对你可重要。
你对子淇说,一个人在某一段时间应该有一件事情是重要事情。
子淇问你,那么现在这段时间我的重要事情是什么?
于是你郑重其事地对他讲,你必须更多地走出这个房子,不要成天在电脑上;你要多跟别人打交道,碰到你喜欢的女孩,就要讨好她追求她把她娶回家。
下午两点跟孙治碰头就谈这件事。你无从想象子淇会跟孙治那样聊QQ。你是知道子淇的QQ密码的,他几次打密码都被你看到。你装着只顾跟他说话,没看电脑键盘,其实你已经记住了那几个字母和数字以及它们的排序。有两次你在子淇短暂出门期间,一次是他替你去家乐福超市买李锦记生抽,一次是他自己去邮局拿北京寄来的包裹,你偷偷启动他的QQ,查看他当日的聊天记录,所以两次看到那种不堪入目的对话。
我是坏人,所以才这样
我是偷偷看书,还看片子
让你笑好了
从小就偷偷看,还偷看过女人
呵呵
光看到光身子,看不仔细,也恐惧
男孩可能十个有九个是这样子的……
肯让我亲你么
如果你愿意
亲到水汪汪
已经湿了
你猜想我的身体是什么样子
很柔软很结实弹性好
我要出来了
你把腿夹紧,夹住我的头,舔我的穴……
对方应该是女性,至少是装成女性的。起初只知道对方的QQ号码,不知道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多大年纪,做什么事情的,于是你把那个号码抄在本子上,打算弄清楚这件事。后来有一天,其实非常偶然,你找一个武汉编辑的名片,顺手拿到孙治的,看到孙治有QQ号,其尾号是323。印象中跟子淇聊QQ的那个号的尾号也是323,所以赶紧拿本子核对,果然这个人是孙治。
你知道孙治也是写东西的,现在主要写小说,而且颇有写作才华。你知道孙治比子淇大,但到底大几岁不清楚。不过假如子淇愿意娶孙治为妻,孙治也愿意嫁给子淇,那么大几岁小几岁无关紧要。假如孙治只是利用子淇的年轻幼稚,窥探未婚男孩的性意识,以便丰富她小说中的那些性描写,就非常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