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忻有义务配合警方调查。
这个名叫荆柏智的便衣警官几次打电话来,要跟他再碰个头。
现在顾金林的事把他搞得焦头烂额,每天都有债主来顾金林公司,男的朝他恶声恶气地骂,女的朝他眼泪鼻涕地哭,好像当初写借据的是他沈睿忻。现如今,顾金林死了,啥也不知道了,只有他和财务处几个女孩子成天给围在债主中间脱不开身。法院已经启动破产程序,大概再忙两个月就全面结束。另一家公司给他的聘书及定金,前几天就送到他家里了。而善始善终是沈睿忻的工作原则之一,所以他有足够的耐心,处理好顾金林身后的这些麻烦事情。
荆柏智的车子就停在马路对面,沈睿忻上车后抱歉被一伙债主纠缠了许久,一时下不了楼。这个老警察今天是一个人,他带着沈睿忻驱车往东郊的东岬角方向走。那儿没有村庄,只偶尔能看到一两个钓鱼人。柏油路到水文站就没了,车子停在水文站背后的树林里。老警察对他讲:“我们随便走走好吗?你也散散心。”
山上全是马尾松,有的直,有的曲,都是长了好多好多年,才碗口般粗细。山上的小路纵横错杂,在蕨草中忽隐忽现。老警察边走边说,仿佛自言自语;仿佛你是他的领导,他给你汇报侦查情况,不像上次那样咄咄逼人问问题。
老警察说他找过顾金林的家人,还找过叶一炜市长,还找过徐建伟。可不论是顾金林的妻子,还是顾金林的儿子,都否认顾金林生前跟蔡崇义有来往。而那个徐建伟,也否认拿到过顾金林委托你转给他的那笔钱,声称那张单据上的银行账号不是他的。是不是蔡崇义的?他说这要问蔡崇义本人。他说他跟蔡崇义只是吃吃茶喝喝酒,下下围棋拍拍照片,没生意上的瓜葛。只有叶一炜讲话坦率,不但承认他跟那个叫白鸽的卖淫女有性关系,而且承认他们的第一次是顾金林安排的。他在乌鲁木齐南山度假村跟白鸽再度发生关系时,只跟顾金林讲过,后来就被人跟踪,被拍到照片,给送到市纪委;甚至发现有杀手正追杀白鸽,那个行凶未遂的杀手,跟蔡崇义、徐建伟来往密切。
老警察又讲出他心中的疑惑。有证据表明,白鸽和另一个女孩匆匆离开她们租住屋的时候,是在你沈睿忻给蔡崇义他们打款子不久,其间的时间间隔,顶多一个半小时。后来白鸽他们发现,至少有两个人一直跟踪她们,从她们的租住屋,跟到南京禄口机场;其中一个,就是后来又去了乌鲁木齐的。由此看来,应该是顾金林出钱叫蔡崇义派杀手杀白鸽,那么,顾金林这么做究竟是啥目的?把白鸽搞死,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假定是另有人叫顾金林雇杀手杀白鸽,那么那个人是谁呢?这些问题,始终没有想明白。
现在的关键,老警察说,你沈睿忻替顾金林打过去的那笔钱,到底是打给谁的,派什么用场的?你说你是一个打工的,老板叫干啥就干啥,所以对此你一无所知。可你讲的那句话,倒使我产生更多的想法。你是怎么说的呢?你的原话是,“顾金林曾委托我跟蔡崇义的军师徐建伟联系过……”也就是说,你认为,或者顾金林认为,蔡崇义一伙是黑社会,蔡是头目,徐是军师。
按理讲,我朝你询问顾金林自杀的原因时,你没必要将那笔汇款讲给我听。你是跟徐建伟联系的,徐建伟若是蔡崇义的军师,他本人不可能对你讲这笔款子是给蔡崇义的。看来这是顾金林跟你讲的,这说明顾金林跟你关系密切,对你不是啥都隐瞒。而你却说,顾金林是神龙不见首尾,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他。
那么,就有另一种可能,这就是,你暗自跟蔡崇义他们联系,利用职务之便,给他们钱,要他们追杀白鸽,这都是瞒着顾金林的。据我们了解,蔡崇义是风闻叶一炜跟卖淫女有染,叫人去找过叶一炜,查过这件事,所以顾金林出钱叫他追杀白鸽,替叶一炜杀人灭口,在蔡崇义看来,这是自然而然的事。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叶一炜再度跟白鸽见面,这说明叶一炜并无谋杀白鸽的意图,讲顾金林出钱叫蔡崇义派杀手杀白鸽,很难成立。
荆柏智条分缕析地讲下去。树林里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块巨石,巨石上有一些碎玻璃,从形状及颜色看,像是被打碎的啤酒瓶。这个老警察一面说,一面朝石头那边走。后来就看到他弯下腰,从草丛中捡起一样东西,拿指头捏住两头,对着光亮看。这是什么东西?一颗子弹头。后来又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将那颗看上去是手枪子弹的弹头,小心搁到袋子里。然后,继续沿小路朝海边走,仍边走边说。
“假如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你就有谋杀白鸽的嫌疑。现在你不说话,你在想怎么跟我解释这件事情?据我们了解,你本人从没跟白鸽接触过。叶一炜拿email替我们问过白鸽,她说她只认识顾金林,不认识顾金林的财务总监,从没听到过沈睿忻这个名字。这也说明,顾金林将白鸽介绍给叶一炜,应该没跟你讲。那么,你谋杀一个风尘女子的目的是什么呢?对此我怎么也想不通。另一个想不通的事情是,到底是谁给市纪委匿名传去叶一炜跟白鸽的那两张照片的?按理讲,那两张照片是蔡崇义手下的杀手拍的,假如是蔡崇义给市纪委的,他为啥引火烧身?假如顾金林追问这件事,问蔡崇义为何迟迟杀不了白鸽,那么蔡崇义将那两张照片拿给顾金林看,叫顾金林相信这件事正在进行中,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即使拿到那两张照片,顾金林也不会把它们传给市纪委,否则他也将引火烧身,对不对?于是就有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以顾金林的名义问这件事,蔡崇义把照片给了你,你又给了市纪委,你的目的越来越明显。什么目的呢?将警方的注意力,吸引到蔡崇义身上去。假如我的这个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你跟蔡崇义之间,肯定有过很深的纠葛,对不对沈总监?”
老警察停住脚步,站在悬崖边,任海风将他的衣服吹得哗啦啦响。假如此刻沈睿忻从背后推他一把,他将坠入这深深的崖底。若掉在海水里,会游泳就死不了;若掉在礁石上,肯定粉身碎骨。假如沈睿忻因警察怀疑他有故意杀人嫌疑而跳崖自杀的话,也是这个结果。
“后来有一天,”老警察荆柏智说,“我去找张正勤的妻子,我正在重新调查张正勤那个案子,我得知你是张正勤的表弟,又知道捅死张正勤的凶手跟蔡崇义认识,这才找到了你跟蔡崇义有纠葛的所在。”
此刻沈睿忻既没有杀害警察的想法,也没有畏罪自杀的念头。他同样站在悬崖边边,迎着强劲的海风,看着辽阔的海面,保持内心的镇定与无畏。两个人默默站了两三分钟,荆柏智掉头往回走。他心里很失望,因为他明白,假如沈睿忻像徐建伟一样矢口否认他的这些猜测,那么底下的调查工作将更艰难。
回到树林里,沿原路往回走。慢慢听不到惊涛拍岸的声音了,树林里的松涛声音也渐渐微弱。沈睿忻仍跟在荆柏智后面,踏着被荆柏智踩倒的蕨草,走入背风的一块墓地中。荆柏智好像对古墓感兴趣,停下来看一块刻于“咸丰二年仲夏月”的墓碑。
墓主叫查瑶图,其妻王氏,是一座夫妻合葬墓。
墓主生前被诰授中宪大夫,妻子被诰封恭人。
正看得入神时,沈睿忻开始说话了。他是那种沉得住气的人,你吓唬他没用,你哄他说也没用,只有他自己愿意讲给你听,你才能从他嘴里得知你想知道的事情。
我跟张正勤是姑表兄弟,都是在本地长大的。他比我大两个月,我是他表弟。也就是说,我们还不会说话、走路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记忆的时候,就被我们的父母抱过来抱过去,跟亲兄弟一样熟悉。更有甚者,我们两个人性格脾气几乎完全相同,经常的所思所想及所作所为是惊人的一致。我的外祖母是他的祖母,可能现代基因学能够解释这种现象。
你要我相信张正勤因为他的车子被人家的摩托车刮蹭,一怒之下叫来几个黑道马仔,把骑摩托的揍了一顿,那就要看我本人碰到这种情况会不会这么做。我会怎么想呢?一是我的车子经常被人家刮蹭,好几次不是我找人家麻烦,而是人家找我麻烦,人家刮伤了我的车,要我赔钱给他,给多少?二百块,于是马上给人家掏钱,赶快开车走开,多一事不及少一事;二是我买一部车子的时候,至少有买五部车子的钱,不要讲车子给人家刮蹭了一条看不大出的印子,就是这车子给砸了给烧了,也不会发火,啥叫没脾气,就是讲我跟张正勤这种人;三是我不会跟黑社会打交道,有人自称白道、黑道都行,我是白道还凑合,黑道完全不行,对黑道惟恐避之不及,哪会叫黑道马仔替自己大打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