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那座看不到一个人影的石头小岛上。那里的海水特别蓝,而且天气也好,天空蓝得透明。蔡崇义躺在一棵金钱榕底下,旁边是一丛丛翠绿肾蕨。他喜欢看金钱榕的枝叶茂密,喜欢看金钱榕的枝干错杂。你看到那些似断非断、似连非连,且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繁乱枝干,在帷幕般的红棕垂须背后彼此纠缠不清,就不会把身边的事想得过于简单。
现在是重新审视该不该用蒙古黑的时候。江湖上忌讳出尔反尔,但假如你搞错了,你意识到自己搞错了,而且错得很彻底,再错下去就会彻底完蛋,那么你就要迷途知反,赶紧收回成命。蒙古黑本人自称听命于你,其实这是一句客气话。你知道蒙古黑是独往独来的,他受不了任何人、任何事情、任何规则的制约。当然他也有他的规则,那就是说到做到,不失信于人。你叫他做这件事,又不要他做了,会不会惹他生气?按理应该化敌为友,不能化友为敌,对不对?
有一种东西比尖刀还锋利,那就是你的直觉。既然你坐立不安,仿佛在迷雾里,仿佛在迷宫中,就说明你已意识到危在旦夕。以前往往是,你设了套子,别人钻到你的套子里,成为你的猎物,可这回好像不是这样。现在你觉得好像有人给你设了套子,让你钻进去,你给人家当猎物。
徐建伟坐在蕨草上沉默抽烟,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现在就看得很清楚,出钱叫他们追杀白鸽的不是叶一炜,而是顾金林。蔡崇义早就调查过,那个姓沈的打过来的那笔预付款,虽然转了好几个银行,但最终查出它是顾金林的钱。假如白鸽被追杀成功,顾金林会得到什么好处呢?是不是白鸽的存在,威胁到另一个能够给顾金林更多好处的人,顾金林是替那个人雇杀手杀白鸽?而那个人的目的,是不是把叶一炜搞下去取而代之?当初鼓励叶一炜去扬州嫖白鸽,是不是顾金林替那个人给叶一炜下套子?
“那个人是谁呢?”蔡崇义仿佛自言自语。“他是不是也嫖过白鸽?假如有这种事情,肯定在叶一炜之前。可能就因为他嫖了白鸽,才想出这个损招儿……”
“等叶一炜下来后,看谁坐他的位子。”徐建伟说。
“我们不该这么早就跟蒙古黑讲这件事。”蔡崇义确实有后悔之意。
追杀白鸽的承诺到今天还没兑现,另一半钱还没拿到手。那两个女孩不但能认出石头,也能认出周小华,而且紧张得像兔子一样警觉,显然叫石头、周小华继续做这件事,难度肯定大。无奈时才想到蒙古黑,叫蒙古黑替他们杀白鸽。
上回安排石头、周小华绑架蒙古黑,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识。后来彼此喝了酒吃了饭,也给了蒙古黑一笔钱压压惊,徐建伟跟蒙古黑就有了私人交情,能够在网上联系到他。给蒙古黑的订金已打过去了,关于白鸽的信息以及她的照片,也都传过去了。蒙古黑在网上只回复了两个字“遵命”,既没讲他将如何去找白鸽,也没讲何时能够做成这件事。
“现在白鸽跑得无影无踪,”徐建伟分析道,“不会给蒙古黑轻易找到,这件事情一时半会还办不成。我觉得,最终还是只能从顾金林那儿得到白鸽的消息,就像这回一样。若不是那个姓沈的过来讲,我们哪会知道白鸽在乌鲁木齐南山度假村?也就是说,蒙古黑没我们提供消息,他绝对找不到白鸽。所以,这件事的做与不做,什么时候做,仍由我们掌控。”
“必要时就叫他收手,就说我们搞错了,给他赔个礼,道个歉,请他吃顿饭。”
“这件事虽然有谜团,有我们没搞清楚的地方,但搞砸了也问题不大,只要在技术细节上处理好,追不追杀白鸽,或者说白鸽死了或没死,对我们没啥影响。”
“这倒也是。”蔡崇义认同这个看法。
“麻烦的是另一件事?”徐建伟说。
“你讲。”
“倪思楠出事那天,订花园迷宫是我订的。当时柯宇祁要我订两个房间,要挨在一起的,他说有另一帮朋友来。我跟他下棋的时候,我们讲起钻石话题,他说他回去一趟,将倪家欣的一枚钻石戒指拿来给我看。他从隔壁房间出去,不坐倪家欣的车,怕影响你们打乒乓球。他说他要出去打的时,我看到曾麻子的车停在门口,就叫曾麻子送他一趟。显然柯宇祁杀他的准岳父是精心设计过的,他完事拍屁股走了,把我们拖下水了。”
“假如他是独自做这件事的,那就影响不大。假如他是受人指使的,那我们是不明不白地钻到了人家的圈套里。而那是什么人,怀什么目的,其手里有多少对我们不利的证据,对此我们一无所知。”
“柯宇祁不愧是围棋高手,把我们搞得团团转。”徐建伟说。
“假如他仍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境,而不是改去杭州萧山机场,就会给荆柏智抓住。”蔡崇义说,“麻烦的是,荆柏智又盯上了糖老板那个案子。他去省监狱提审老七,好像又得到了啥线索。”
“这你放心,老七啥也没说。”
两年前,绰号为老七的李金宝杀了糖老板张正勤,给判了个死缓,被押送至省第二监狱服刑改造。因为表现不错,现在已被减刑为有期徒刑二十年,明年有望减至十五年。
“现在荆柏智对我们越钉越紧。”蔡崇义说。
“只要老七不改口就没事。”徐建伟说。
“叫石头给老七老婆送点钱。”
“好的。”
蔡崇义想,只要老七他们守口如瓶,以前的那些事捂得住,荆柏智就是上天入地,也查不出任何罪证。每次见到这个老警察,心里还真的有点犯怵呢。他就是把你当罪犯看,目光如利剑般刺过来。你小时候就怕他,现在还是怕他。他是你命中的克星,是特为来对付你的凶神恶煞。石头脑子简单,沉不住气,居然轻飘飘说:“搞掉他,我来搞。”
蔡崇义和徐建伟可从没这么想过,一丝丝这种念头也没有。搞掉一个老刑警,亏你石头想得出来。你做的事情,越隐蔽越好,越不起眼越好,你杀了警察,成了公安部的督办案子,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不是自掘坟墓找死么?
你不怕荆柏智查倪思楠这个案子,但害怕有人拿这个案子引导荆柏智来查你,事实上现在荆柏智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对你钉得紧。柯宇祁出去后再也不联系了,假如他是凶手,那么他杀他的准岳父倪思楠的动机是什么?也就是说,他从中会得到什么好处?好像没什么好处可得,好像倪思楠的死,跟他去澳洲毫无关联。
那么,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即柯宇祁犯谋杀案受他人指使,或者受他人逼迫,或者受他人雇用;说不定柯宇祁是一个偶一为之的业余杀手,其目的是,怕去了澳洲钱不够花,出去前先弄两个子儿,心里踏实些。
蔡崇义觉得这件事跟金钱榕枝干一样错杂繁乱,叫人看不清楚。你以为这件事跟你没关系,结果它把你死死纠缠住,叫你脱不了身。你以为柯宇祁文弱单纯,下围棋下得过你,玩心眼肯定不行,结果他把你蒙在鼓里,你至今仍云里雾里搞不明白。
所以你现在不能轻举妄动,蔡崇义暗暗告诫自己。
所以,追杀白鸽的事叫蒙古黑去干,这不失为稳妥之举。若追杀成功,顾金林的钱稳当落入我们的口袋里,而警察查凶案只查蒙古黑;若白鸽命大没死,再派石头或周小华去。要不然,就自己辛苦一趟。你现在是啥事情都不做,只动动嘴皮子,结果肌肉慢慢松弛,功能慢慢退化。人的能力是用进废退,时间久了,感觉生疏了,你就不再是行家里手了。你讲某个作业细节时,就会讲出外行话来,人家就看不起你,不服你,你的老大地位就有被动摇的危险。你要明白,你从那一大堆小混混里冒出来,脱颖而出,鹤立鸡群,是因为你曾一举击败白龙,三拳两脚把白龙打趴下,而不是你舅舅是公安局的。你舅舅若知道你做的事跟他做的正好性质相反,真的会一枪崩了你……
海水蓝得深沉,天空蓝得透明,海风轻轻吹拂,树叶微微翻动,这地方景色好,安静,没人,就像世外桃源。
“想啥呢?”徐建伟问。
“我觉得我们应该见好就收,急流勇退,你说呢?”蔡崇义讲。
“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件事。”
“古人是各领风骚数百年,咱们顶多三五年。”
“选个合适的时间。”
“把顾金林这单生意做完我们就抽身退伙,我们两个一起退,让人家也有个出头之日。我们把这个摊子留给石头、周小华他们,他们合得来就一起干,合不来就各拽各的人一分为二。”
“退伙后你打算做什么事?”徐建伟问。
“我想开一家卖中餐的快餐店,同时收购其他快餐店,就像麦当劳、肯德基一样,慢慢做成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一个连锁集团。我研究过麦当劳、肯德基还有沃尔玛,它们之所以能够遍及全世界,立于不败之地,是因为它们讲规范,有规则,不通融,不搞下不为例。其实我们也是这样,一开始就有规则,不搞下不为例。你在官场上可以下不为例,错了再来,号称交学费,我们不能这样。我们的任何一个细节出差错,就会给警察钻空子,就会把你一网打尽,判死刑的判死刑,判死缓的判死缓,判有期的判有期,对不对?”
“到时候我入你的股,继续跟你一起干。”徐建伟说。
“那就太好了。”蔡崇义手舞足蹈起来。“到时候,我们奉公守法,不做一件坏事情。我们退伙后,给散掉的那些人,愿意入股的,能够当管理层的,或者过来打工的,我们统统接受。当然,对他们要订一条新规则,即不许做违法乱纪的事,拿人家一根针一根线也不行,朝人家打一巴掌踢一脚也不行。我们也给自己订一条新规则,即不能违法惩处员工,若有人违犯规定,我们不能以暴除暴,不能剁他们的手指,不能抽他们的脚筋,只能宣布除名,停发工钱,叫他走路。”
到了下午六点,一艘白底蓝线条摩托艇准时出现在海湾那边。艇上站着两个魁梧壮实的高个汉子,他们都剃了光头,一个站在艇首,一个站在艇尾。蔡崇义和徐建伟穿过树林朝海边走去,穿过一片礁石滩跳上摩托艇。
离开那个石头小岛后,摩托艇在海水中劈浪疾驶,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被晚霞映照的美丽海面,顿时失去刚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