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餐桌只坐了四个人。今晚蔡崇义请客,给一对年轻人饯行,喝的是自己带来的法国香槟酒。花蟹已经端上来了,沙虫也端上来了,油鳝也端上来了,团鱼盅是拿花旗参炖的,那女孩见了很是吃惊,觉得这过于奢侈。按理她应该陪父亲吃这顿晚餐,因为明天上午她和未婚夫就要去上海浦东机场搭空中客车飞墨尔本。幸好父亲通情达理,他说人家请柯宇祁吃饭你不去不好,说不定下个月我就会去悉尼开会,去墨尔本看你们。
柯宇祁的朋友,只有这个蔡崇义从没见过。蔡崇义请他们来这里吃饭,没想到这是一个迷宫般复杂的院落,房子和通道全横七竖八,到处是过街楼一样的暗洞。而每一栋楼,乃至每一个房间,车子都能开到。楼房一律是两层,大概全是这样底下有乒乓球桌,上面有洗手间的。没想到蔡崇义打乒乓球打得好,虽然只是削球防守,没抽杀一个球,但女孩知道这是厉害角色。假如给柯宇祁打,肯定把柯宇祁杀得人翻马仰。蔡崇义比柯宇祁大得多,却自称是柯宇祁的学生,跟柯宇祁学围棋。柯宇祁对她讲,蔡先生比职业棋手还厉害。
另一个男人只是抽烟,始终缄默不语,除非有人跟他说话,柯宇祁称他徐先生。刚才她跟蔡崇义在底下打乒乓球的时候,徐先生跟柯宇祁一直在楼上执白执黑下围棋。
“倪姑娘,”蔡崇义给女孩敬酒时讲,“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蔡先生?”倪家欣一脸灿烂笑容。
“明天坐我们的车去浦东。”
“可我爸爸跟我们讲好了,他开车送我们去。”
“我们请倪教授也坐我们的车,我负责送他去送他回来。”
“那会不会人多车挤?”倪家欣不愿在告别父亲时有外人在场。
“我们开商务车去,能坐六七个人。”蔡崇义说。
“你说呢,宇祁?”女孩希望她的未婚夫替她拒绝这种无端介入人家私密空间的热情建议。
“蔡先生给我们面子。”显然柯宇祁跟蔡崇义熟稔,不介意坐他的车。
那瓶大号香槟酒只浅下去几公分就丢在酒店里不要了。倪家欣下了楼进了车子挂了档,蔡崇义西装革履朝她摆摆手。待倪家欣的红波罗启动后,她从后视镜里看到蔡崇义和那个徐先生弯腰钻入后面一部车子,开车的是个脸色严峻的光头壮汉。
柯宇祁只会下围棋不会开车,他明白倪家欣在生他的气。他说蔡崇义他们只是在停车场上等,不会随我们进机场出发厅。可倪家欣还是不乐意,一想到明天要跟几个陌生人一路坐车去浦东,心里就不舒服。她知道她父亲在陌生人面前往往一言不发,这会使大家都尴尬。她要柯宇祁找个借口不让蔡崇义送,又不伤蔡崇义的面子。柯宇祁说:“蔡崇义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
“那就你坐他的车,我坐我父亲的车,我们分头走,到出发厅碰头。”
“又怎么啦家欣?人家也是好心,也省得你父亲辛苦开车……不是好事么?”
有时候你真不知道两个人能不能一直好下去。一起吃烛光晚餐当然好,一起躺在床上也不错,可一讲到去不去墨尔本,一看到底裤和袜子一起洗,就会立刻吵起来。看来此生最大的歉疚,便是丢下父亲去墨尔本。假如父亲没那么通情达理,你肯定不迁就柯宇祁。他是八段九段,也跟他拜拜分手。即使已经订了婚,朋友都知道你是柯宇祁的了,但仍有痴心男子给你送花送巧克力,情人节送。其实订没订婚,甚至结没结婚,都无关紧要,说掰就掰的。这年头,啥事情都不能当真。你痴情,你倒霉。幸好父亲不介意你去澳大利亚,甚至乐观其成,支持你去外面闯世界。家里有保姆照顾他,也经常有学生来家里看他,女学生尤其多,肯定不寂寞。
把车子停在车位上,把车门砰的重重关上,显然倪家欣还是一肚子气。柯宇祁默不吱声,明白此刻说啥话都会使未婚妻更生气。倪家欣摁楼下防盗门上的402室,保姆没给她开门。然后打开包包找钥匙,找了半天才找到。一面拿钥匙开门,一面责备柯宇祁:“木头人一样,就看着我找钥匙发呆,不拿自己的开。”
上了楼,进了门,才发现屋里灯火通明。而且电视机声音很大,吵得耳朵疼。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父亲很少看电视;即使看,也不会把声音调得这么大。连叫两声“爸爸,爸爸”,屋里没人应声。父亲不在书房里,也不在他的卧室里。不对呀,这卧室这么乱,衣柜、床头柜都被打开,衣服、纸片给扔得满地都是,好像这屋子被底朝天翻过一遍。赶紧去自己卧室,发现自己的东西也全被翻动过。父亲不在家,保姆也不在,可每个房间都开着灯。窗帘是拉上的,对面大楼看不到这屋里的情况。
“小偷进来过。”柯宇祁说。
这时倪家欣赶紧给父亲打电话,打他的手机,没想到父亲的手机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响起来。然后给保姆打,保姆手机关机。这时倪家欣才想起来,保姆上午就回乡下吃喜酒去了,晚上早早关机不接电话。父亲外出不会把手机落在屋子里。也就是说,父亲出事了。
拉开贮藏室的门,果然看到父亲歪着头靠在工具箱上。
地上没一滴血。
父亲是给人勒死的。
柯宇祁打电话报警,然后把昏倒在地的倪家欣抱到客厅沙发上。
刑警勘查杀人现场时,柯宇祁就一动不动抱着倪家欣像木头人一样。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警察关了吵人的电视机,倪家欣才慢慢睁开眼睛。“我爸死了?”倪家欣问。柯宇祁点了点头。“怎么会这样?”倪家欣自言自语。“可能是小偷谋财害命。”柯宇祁猜测道。
接着是警察对他们的分头询问,一个在父亲卧室里问,一个在厨房间问。门窗没有任何被撬动的痕迹,所以警察初步推断凶手是教授的熟人,是教授开了门让那人进来的。简单查过一遍,发现给拿走了一些现金、首饰及邮票,可能有的邮票很值钱,其它被盗物品都不足挂齿。问倪家欣的那个老警察姓荆,叫荆柏智。
“你知道你父亲有好邮票吗?”荆柏智问。
“我对邮票不感兴趣。”倪家欣说,“只晓得他有几张猴票,有没有其它值钱的,就不大清楚了。”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自己开门进来的。”
“你是说,凶手有我们家的门钥匙?”
“你家有几把门钥匙?”
“我父亲、我男朋友、保姆以及我自己,一人一把。”
“你和你男朋友是外面吃饭回来?”
“没错。”
“你们好像要出远门,旅行箱里装了不少东西。”
“我们已经买了明天去墨尔本的机票。”
“去澳大利亚旅游?”
“不,我们已经办妥移民签证。”
“按理说,今晚这顿饭应该跟你父亲一起吃。”
“我男朋友的朋友一定要请他,我们不好意思不去,却之不恭。”
“那人是什么职业?”
“他自称闲人一个,做什么事的我不清楚。”
“他叫什么名字?”
“蔡崇义。”
“你男朋友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们都喜欢下围棋。”
“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柯宇祁。”
“围棋冠军?”
“没错。”
祸从天降,因为家里出了这么一桩凶案,倪家欣就决定明天不去墨尔本了。虽然她对侦查术一窍不通,甚至不喜欢看破案小说,而且对警方的破案手段一无所知,但她先入为主地认为,单靠警察是破不了这桩案子的,警察问她问题,只是走个过场,蜻蜓点水而已,所以她要留在这里找凶手,最终将凶手绳之以法,给父亲一个交待。至于以后去不去澳大利亚,让不让移民签证作废,以后再说。
而警察问柯宇祁问题时,却有重大发现。
一是柯宇祁对倪教授所收藏的邮票知之甚详,因为倪教授给他看过那本最好的集邮册。他说那里面不但有值钱的猴票,而且有更值钱的大龙票,即便以眼下极度低迷的邮票市价而论,也至少值一百万。
二是柯宇祁认为另有一把门钥匙,在教授的一个女学生手里。警察问到门钥匙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才讲出那个女学生拿钥匙开门给他撞见。他知道那女孩姓王,也记得她的模样。因为这是上周才发生的事,自然记得清楚。警察打开教授的电脑,查看教授的图片夹,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女生的照片。碍于长辈的面子,他没跟女朋友讲这件事。
法医把教授的尸体拉走了,该拿走的东西都拿走了。最后一拨警察离开时,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这屋子突然显得空荡荡的,倪家欣坐在客厅里不说话。就因为手里有几张花花绿绿的小纸片,父亲就惨遭杀身之祸?
柯宇祁抱住她一动不动。显然明天走不了,幸好机票能够改签。警察要他们至少待半个月再走。再说给教授办丧事也至少要这么长时间,随遇而安,节哀顺变。柯宇祁对他的准岳父还是有感情的,这是因为教授也喜欢下围棋,第一次见面就一面落棋子一面闲聊,彼此颇为投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