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海根没跟他老婆讲这件事。假如他老婆知道他给人家欺负,给公司扣了三百块钱,保准吵到那家人家去。苗海根老婆可不是好惹的,她可不管你周小华是谁,你还没动手呢,她就会先伸出手来,一把将你底下的小家伙捏住,你不告饶,还嘴凶,还揪她头发,对不起,捏碎了,叫你终身用不成。苗海根明白,他老婆搀和进来,小事情就会闹成大事情。
苗海根去找黑猪,问黑猪认不认识周小华。黑猪好不奇怪,周小华也是我们五中的呀,比我们小,我们朝高年级拍砖头的时候,他老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当跟屁虫,你怎么不认识?应该认识的,只是时间久了,给忘了。
苗海根没印象。那时候黑猪经常跟人家打架,苗海根只埋头做他的航模飞机,因此除黑猪外,不认识其他坏男孩。黑猪跟苗海根讲:“周小华在印染厂当搬运工时,虽然块头大,样子凶,但只在厂子里凶。后来认识了蔡崇义,给蔡崇义当跟屁虫,这才人模狗样地神气起来。”
“蔡崇义是谁?”苗海根问。
“你连蔡崇义都不知道?”黑猪觉得不可思议。“这也难怪,你以前成天在厂子里做钳工做车工,现在连厂子也不去了,成天窝在家里看报纸,一张报纸看两三个钟头,所以你不知道社会上的事。社会上好多事情,报纸上不会讲,所以你看不到,所以你不清楚。”
“你是讲这个姓蔡的很厉害?”苗海根问。
“这要问哪方面厉害。”黑猪说,“这小子以前打乒乓球厉害,得过好几个冠军。后来是拳脚功夫厉害,他学太极拳是跟徐先生学的。现在是泡妞也厉害,他弄得到钱,买车子买大奔,口袋里有泡妞的钱。至于其他方面嘛,除公安局牛芮安局长是他二舅,也讲不出再有啥出色之处。我跟白龙在七里河溜达的时候,他是见了我们就陪笑脸。那时候,他二舅刚从部队回来,还是个小警察,成天街头抓小偷呢。”
“徐先生是谁?”苗海根问。
“你怎么社会上的人一个都不知道?”黑猪连连摇头,叹一口气,拿苗海根没办法。于是喝一口茶,清一清嗓子,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徐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术家,他父亲在北京的时候,拜陈发科前辈学陈氏太极拳……”
“陈发科我知道。”苗海根说。
“你是从报纸上知道的,不晓得隔了多少层。”黑猪朝烟缸弹烟灰,这烟缸是一个凤尾鱼铁皮罐头壳,烟灰垢积得老厚。“徐先生的太极拳,是从小跟他父亲学的,练的是童子功。我跟徐先生学的时候,已经老大不小了,学不出来了,所以不好意思叫他师父,一直叫他徐老师。你学不好,学不出名堂来,不是辱没师父脸面么?”
苗海根会心地点了点头。
“徐先生教我们太极拳,先讲武德,后讲武术。太极拳是有进攻动作,也有防御动作,也有攻防兼备动作,但学这些动作,不是教你如何进攻别人,甚至不是教你如何防备别人,而是教你如何养浩然之气,养精气神,而是要你懂道理,看得懂太极图。现在我才明白,学太极拳一是要知道阴阳,二是要晓得开合,三是要明白动静。所谓‘练拳须明理,理通拳法精’,就是这个意思。”
苗海根点头明白。
“啥叫阴阳?古人讲:‘天以乾索坤而还于地中,其阳负于阴而上升;地以坤索乾而还于天中,其阴抱阳而下降,一升一降,运其阴阳循环之理,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所以天地长久。’你要天长地久,就要保护好你的性命,养你的浩然之气。你老是蛮不讲理,老是往人家后脑壳拍砖头,你就长久不了。盛极必衰,江湖上不会老是你做老大。明白了这个道理后,我就急激勇退,淡出江湖,从此做老实人,做老实生意,不打打杀杀了。”
“那蔡崇义呢?”苗海根问。
“他是在我后面跟徐先生的,所以直到今天,他街上见了我也叫我师兄,拉我吃饭去,我朝他抱拳称谢,对他敬而远之。这家伙有悟性,学拳术学得快,深得徐先生喜爱。后来徐先生给香港人请到香港去了,再后来给美国人请到美国去了,蔡崇义这才施展拳脚,三拳两脚把白龙打趴下。我跟蔡崇义吃最后一顿饭,是我请的客,在状元楼吃的。我叫蔡崇义跟白龙讲和,给白龙道个歉,蔡崇义给我面子,给白龙敬了一杯酒,这件事就算了结了。后来我私下里劝白龙也退出来,劝他金盆洗手,不要打打杀杀了。当时他大哥跑药材生意,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叫他跟他大哥跑甘肃买卖党参,跑浙江买卖白术,结果他发了,现在有上千万身价。待我和白龙都退出来了,蔡崇义就成了老大。这时候,他二舅刚从副处长升到处长,当局长是后面的事。”
“蔡崇义现在做什么事?”苗海根问。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黑猪又喝了一口水,笃笃拿烟棵朝餐桌敲了两下,又点了一根烟。“有人跟我讲,蔡崇义现在给一个富婆当保镖,这话我不相信,这比讲他给富婆当姘头当鸭子还难听。也有人讲,蔡崇义现在专收站街女的钱,这话我也不相信,站街女有多少钱孝敬他,够他买大奔?还有人讲,蔡崇义现在跟香港人合伙开地下钱庄,这我就搞不清楚了。不过有件事我是知道的,现在徐先生的三弟徐建伟,跟蔡崇义在一起,他们也叫他徐先生。这个徐建伟我不喜欢,这个人阴险狡诈,跟胸怀坦荡的徐先生不是一个路子的,好像不是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苗海根要问的都问了,此刻低头沉思一番。
“诶我说苗海根啊,你问周小华、蔡崇义干啥?”黑猪问。
“周小华讲他家小孩拉肚子,是我送的牛奶有问题。”苗海根说。
“他要讹牛奶公司,他跟他老婆没小孩,讲小孩拉肚子是胡扯蛋。”
“牛奶公司怕他闹起来影响不好,答应给他赔小孩医药费。我叫他把医药费单据拿出来,他朝我发脾气,对我讲,你他妈的是不是活够了。他要牛奶公司给他一个说法,牛奶公司只好扣我三百块钱,表示管理不严。”
“居然有这等怪事情落到你苗海根头上?”黑猪先是奇怪,后是气愤,最后是蓦地从板凳上腾起身子,大步往堂屋条案那边走,拿起电话摁号码。“我马上叫人把周小华叫来,叫他给你赔不是。他讹牛奶公司的钱,叫他全吐出来给你。这小子也太嚣张了,得教训他几句才行。”
“算了算了。”苗海根一把将他拦住,把他拖过来,拉到板凳上。“牛奶公司私下里把扣我的钱还给我了,我没损失啥。周小华老婆也不订我们的牛奶了,所以今后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记得她老婆也姓黑,挺讲道理的呀,以前我去她家喝酒吃饭时,老叫她本家妹妹。”黑猪说。
“不对呀,周小华老婆叫费淑珍。”苗海根说。
“那是他厂子里头的一个姘头。”
“原来如此。”
苗海根坚决不要黑猪插手这件事。黑猪已经退出蔡崇义、周小华他们那个圈子,叫黑猪去把周小华叫来赔不是,一是对他苗海根没多大意义,二是害得黑猪欠他们人情。江湖上能全身而退并非易事,黑猪退出来了,叫他再卷进去,这是坑害朋友,使不得。
也是年纪大了,虽然还会发火,但火气没以前大。黑猪再次起身,又给苗海根拉住,他要给朋友打电话打不成。又喝了一杯水,又抽了一棵烟,火也没了,气也消了,于是跟苗海根聊起别的话题来。先是问苗海根闺女去苏州上大学想不想家,后是讲他闺女儿下个月出嫁,要苗海根带嫂子一起来吃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