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东的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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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任何事情都有结束的时候,这件事也该结束了。李楠将一打白袜子塞到旅行箱中,然后点了烟,一面默默抽烟,一面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已经给机场打过电话,知道今晚飞南京的航班有大量余票,所以径直去机场购票登机就行。

突然决定今晚就离开广州去南京,是看了《南方都市报》上的一则社会新闻,讲一名外地女摄影家,遇害于她那迷宫式复杂的摄影棚里。报道中并未指名道姓,但李楠立刻猜出那是秋秋。于是赶紧从报亭去停车场,开车去员村看那个仓库房子。到了那儿,李楠看到警察的警戒线还没撤,旁边还有人围观、议论,并就此发生争执。有人说那天晚上听到了枪声,有人说这是一桩毒杀案;说枪杀的说他亲耳听见了枪声,说毒杀的说他兄弟是刑警队的。值勤的警察只冷眼看着他们越吵越凶,最后走到警戒线的最里面,仿佛要躲开这种高分贝噪音。

那天下午李楠来过这里,他看到秋秋在摄影棚里紧张工作,一个年轻助手不时给秋秋递这递那,被拍摄的是两名女模特儿。那个年轻助手是大学生,是秋秋的摄影粉丝,对秋秋崇拜得不得了,一有空就过来给秋秋打杂,不要一分钱报酬。他跟李楠讲,这是给口香糖拍广告图片,再有半小时就结束,然后引李楠到旁边客厅去。这时候,客厅里有三五个男女正在喝茶闲聊,其中有李楠认识的屈桐。

不到十分钟秋秋就过来了,她已经脱了背带工装,换上长裙,叫钟点工阿姨拿酒来,嚷嚷着:“大家喝酒,不喝茶了。”李楠见秋秋客人多,只喝了一小杯酒,便跟秋秋告辞。贴了贴她的脸,独自朝外面走去。所以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其实李楠已经决定离开广州,只是没明确哪天走。他的南京朋友已经替他找好一处待拆迁的老房子,他打算去那边写完他的书稿。你离广州越远,看广州才越清楚。你永远脱离这个圈子,对这个圈子的描述、观察和理解,才客观而真实。因为你本人就身在其中,所以你必须走到这个圈子的外面,才能把自己看成被描述的客体,并摆脱先入为主的,或失之偏颇的种种主观意识。

安莉违规将陈于珊介绍进来,说明这个圈子的分崩离析将指日可待。李楠知道入这个圈子必须三十五岁以上这条规定,是张绪英提出来的。张绪英是学哲学的,不但懂哲学、政治学、政治经济学,而且懂心理学、生理学、人体生理学,是这个圈子中说话做事最有条理的一个。李楠相信,为什么规定三十五岁,而不是三十岁或四十岁,张绪英能写出一本至少二十万字的学术论文,回答你这个问题。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多面体。你有阳光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你有老成持重的一面,也有疯狂野蛮的一面;你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赤橙红绿青蓝紫,你给不同的人,或在不同的场合,呈现不同的颜色。张绪英是一位出色的女哲学家,她的哲学著作,全在她的电脑硬盘里头,而不是在书店的书架上。李楠读到过她对“自杀与死亡”这一哲学命题的深入讨论,那是异常冷静的条分缕析。她的锋利判断,仿佛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能听到哧拉拉剖开腹腔的声音,叫人心寒胆颤。然而,她又是一位出色的女诗人,她多次在六人晚餐会上声情并茂地背诵她的诗,打动在座的每一个人。在与人交谈时,她把她的交谈对象,从“形而下”的吃喝拉撒,提升到“形而上”的宇宙本源上去,或者相反,从“形而上”拉回到“形而下”来,总是驾轻就熟,就像提木偶绳一样随心所欲。

李楠曾这样想过,张绪英建立或响应这个圈子,只是为了对“形而下”的东西,有更为深入的观察。我们这些人,李楠想,只不过是张绪英的观察对象而已。可惜诗人容易想不开,容易寻死自杀,你看海子死了,顾城死了,余地也死了,张绪英也死了,多可惜呀。现在李楠只记得张绪英站在餐桌前背诵诗歌的样子,那动人的情形仍历历在目,至于她在床上的事,好像变得笼统模糊,几乎完全忘却,想不出任何细节。

再讲你自己吧。你明明知道陈于珊不到年龄,也明明知道跟陈于珊做了,就要被这个圈子排斥,可你仍跟她单独吃饭,一起睡觉。你是想就此脱离这个圈子呢,还是内心渴望陈于珊年轻性感的肉体,还是为了能够推心置腹劝她放弃卧底调查计划?这究竟是哪方面起了作用,你说得清楚吗?

应该到此为止。所以李楠跟安莉告别,又跟秋秋告别,可惜没碰到梁筱薇,给她打电话也打不通。安莉拉住他的手叫他别走,一面流眼泪一面朝他道歉:“我错了我不对我不该把陈于珊拉进来,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吗?再说你也喜欢陈于珊,这是陈于珊说的,她说她感觉得到。”而李楠不得不谎称南京有事情做,不得不去。安莉依依不舍,非要李楠答应她到了南京给她地址不可,她说我要去南京看你,李楠只好答应她。

现在将屋里的水、电、煤气总阀一一关闭。车钥匙已经给了一个朋友,车子留给那人开。范雅婷今晚来过一个电话,她和史密斯还在广州,还没走呢。范雅婷不明白李楠为什么非去南京不可,以为李楠受不了离婚给他的思想打击。李楠解释道:“南京朋友替我找了一个清静地方,我去那边写东西。”范雅婷问:“你是几点的航班,我来机场送你。”李楠说:“不用送,多保重。”

李楠独自打的到白云机场。拉着拉杆旅行箱去售票处买票。又拉着旅行箱去领登机牌,并办理旅行箱托运手续。等他拿上登机牌,空身走向安检口时,突然看到穿格子裙的范雅婷站在他跟前。

“坐一会再走好吗?”范雅婷说。

“听你的,雅婷。”李楠说。

两个人一起走向窗口那边的几张空椅子。坐下后范雅婷给李楠一根棒棒糖,说这里不能抽烟。李楠把棒棒糖拿在手里,一面朝范雅婷微笑。范雅婷眼睛里滚出泪珠,李楠拿手掌替她擦眼泪。

“我们都有错,对不对李楠?”范雅婷说。

“我有错在先。”李楠说。

“不对,是我错在头里。”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知道什么呢?”

“我跟秋秋在先,你跟史密斯在后。”李楠说,“你要去英国定居,主要是为了摆脱我,其次才是为了让儿子接受西方教育。如果我答应你出国,离开秋秋她们,你就不会跟我离婚。对不对,雅婷?”

这时范雅婷泪流满面,李楠替她擦眼泪越擦越多。

飞南京的客机只有十五分钟就要起飞了,李楠抱了抱范雅婷的头,抱歉要走了,拜托她照顾好儿子,替他问候史密斯:“自己保重……珍重……彼此珍重。”

范雅婷也抱住李楠的头,吻他的脸,吻他的耳朵,吻他的嘴唇。

一个长吻之后,他们一同起身,手挽手走向安检口。

过了安检,李楠朝范雅婷挥手告别,范雅婷给李楠一个飞吻。

李楠一只手拿着棒棒糖,一只手拿登机牌,朝登机口走去。把登机牌递给检票员的时候,检票员对他说这张票有问题。于是有人领他走工作通道往里走,那是一男一女,男的块头大,女的眼睛大。

“你是李楠对不对?”大块头男人问。

“没错。”李楠说。

“我们是公安局的,问你几个问题。”

“你们问。”

“八月十八日晚上你在哪里?”

“在家里。”

“家里就你一个人?”

“没错。”

“有人给你家打过电话吗?”

“没有。”

“你现在去南京什么事?”

“跟朋友见个面。”

“你好像有急事,或者急于离开广州,对不对?”

“看来你们认为我今晚不该走?”

“没错。”

范雅婷打的走机场路回市区时,看到一部警车呼啸而过。李楠就在这部警车上,手里还拿着她给李楠的那根花纸头裹扎的棒棒糖。车窗外黑沉沉的啥也看不清楚,只有一盏盏路灯飞驰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