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豆白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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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再黑的天也会变亮(3)

杨来顺喊起来,让白豆和白麦站住。

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两个人一直朝他走过来。离他越来越近了。

杨来顺说,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快走开。

有人要杀自己的丈夫,没有女人会觉得和自己没关。

杨来顺只好说,你们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

女人是胆小的,可女人要是胆大起来,会比男人还要胆大。

杨来顺看着两个女人的脸,用很心疼的口气说,你们受了不少苦,我来晚了,他们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反革命,全是最坏的人。你们要和他们划清界限,断绝关系,回到革命队伍里,还来得及。只要听我的话,放心吧,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白豆和白麦笑了,能过上好日子,女人都会笑。

看到两个女人笑了,杨来顺也笑了。

笑着,笑着,突然杨来顺不笑了。杨来顺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愕,看着白麦白豆。

不相信会是真的,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低下了头。他真的看到了两把刀子,握在两只并不粗大的手上。他只看到了刀柄,没有看到刀身,没法看到刀身,因为刀身已经进到了他的肚子里。

他想抬起头,告诉这两个女人,他可真是从心里喜欢她们啊。

可杨来顺的头怎么抬也抬不起来了,他只能一头栽倒在了雪地上,像头不肯马上断气的怪兽抽搐着。一会儿,他就一动不动了。

老罗对胡铁说,杨来顺死了,这个坏人终于死了。

胡铁笑了,胡铁说,我也要死了,我这个不坏的人,也要死了。

胡铁还有话说,却没有力气了,只能用恳求的目光看着老罗,直到那目光凝固成冰。

老罗不能安慰胡铁,老罗从部下手里拿过一把冲锋枪,朝着天空射出了一串子弹。仿佛这就是命令,所有的老兵,一齐举枪朝天射击。

枪声过后,老罗低声哼起了歌,立刻,那雄壮的战歌再次响起在天地之间。

老罗的一张脸,唱着唱着,开始向上仰。唱到最后几句时,老罗的脸,面对的不再是雪野,不再是人群,而是天空。

天空上,铅灰色的云层,像厚厚的冰块,无边无际地铺开着。它正在慢慢地移动,并开始裂变,就在老罗和一群男人喊出了最后一句歌词时,阴沉的云层现出裂纹。裂纹越来越宽,越来越长,终于露出了一片深蓝。

一道金黄色的阳光,穿过乌云的开裂处,照在了荒野的冰雪上。

照在了老罗和所有人的身上。

也照在死了的胡铁身上。

刘长根牵了一匹马,走到老罗跟前。

老罗骑到马上。刘长贵递给了老罗一把军刀。

老罗举起了军刀,朝着所有的人行军礼。几乎就在同时,只听唰一声响,所有的老兵,一百多人,一百多个老兵,全向着老罗举起了军刀,向老罗回礼。

泪水滚出了眼窝,许多年没有哭过的老罗流泪了。

那道从阴云中射出来的阳光,仍然在闪耀,可天空中却落起了雪花。

下雪了,雪在歌声中飘荡,好像雪也有了旋律,有了声音。

歌声在空旷的荒野上,随着马蹄的节奏,无边无际地回响着。

这一年的冬天,在整个中国,除了下野地,不会再有第二个地方,会有一群人,唱着这样的一首歌。

这首歌预示着下野地将开始一个新的日子。

带动着一群老兵,唱着《骑兵之歌》,老罗回到了下野地。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下野地的文化大革命实际上已经结束了。

老罗首先解散了各种名称的造反组织,让人摘掉了革委会的牌子,重新挂上了垦荒农场的牌子。他亲自主持召开了春耕春播动员大会,让所有靠边站的干部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马场长担心老罗这么做,会带来大麻烦,老罗却说,大不了就是掉脑袋,如果怕掉脑袋,我们就不会有这个江山。

有些造反组织不甘心失败,还想和老罗抗争。老罗在一个黑夜,带着一群老兵,把那些想反扑的造反派头头全部抓了起来。

别的地方的造反派曾经组织了几次围攻,想让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在下野地重新烧起来,但每一次都被老罗亲自指挥的骑兵队打退。

其他地方的走资派听说,纷纷跑到下野地来,来了就说,老罗哇,投解放区来了。

没有过多久,老罗被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接回了乌鲁木齐。

老罗又坐到了原来的那张办公桌前,职位却比原来又高了一级。职务高了,可架子却比原来低了。文化大革命让他明白了群众的伟大,明白了,要做一个好的领导干部,就要确实把自己当成人民群众的公仆,全心全意为人民群众服务。

那一阵子,跑来喊冤的人很多,只要找到他,都会亲自出来接见,并亲自督办。

由于他亲自出马,一大批错案冤案被纠正被平反,所有被打倒的干部,都得到了解放,重新安排了工作。大家说起老罗,不再叫他罗独眼,而是叫他罗青天。

对于那些打砸抢分子,老罗指示,一定要无情打击。他们大部分被列为三种人,送进劳改队。相反,对帮过老罗的人,老罗全都记着,想工作的,大小给个职位;想进城的。马上调动工作。那个刘长根,老罗点名让他当了队长,不到一年,就让他当了下野地的副场长,成了下野地升官最快的一个人。

类似这样的事,太多了,多得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切要报。

回到了大机关的老罗,不管有多么忙,过一段日子都要去一趟下野地。

老罗不但带来改革开放的新政策新方案,还带来各种专项拨款贷款。有了老罗的支持,下野地很快就发展起来了。下野地的人说起老罗,就像说大救星,大恩人。好多农工自己捐钱,硬是在场部的街心花园,给老罗立了一个纪念碑。

从青格湖回来不多久,老罗就认了胡豆为干儿子。

白麦和白豆商量这事,白豆不同意。白豆说,要是胡铁活着,胡铁肯定不愿意。白麦说,认了,对胡豆好。听说对胡豆好,白豆就同意了。

见了老罗,白麦却说,你是真对胡豆好,就该把胡铁的反革命的帽子拿掉。

老罗说,当然,唉,经历这样一场运动,你政治上还是这么不成熟,真让我替你担心啊。

那天黑色轿车接老罗的时候,当然也把白麦接走了。

看着白麦坐了小轿车走了,地里干活的女人都说,白麦真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又可以回城里过好日子了。谁都没有想到,过了没有半个月,白麦又回来了,并且又拿着坎土曼和白豆一块下地了。还说再也不走了,就在下野地待下去了。

大家都想着是老罗变心了,不要白麦了,只有白豆不这么想。

连着好几个晚上,白麦都和白豆在说悄悄话。白麦说她拿出了那份离婚协议书的时候,老罗愣了好久,他没有想到过去这么久了,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白麦还会保存着它,更没有想到白麦还会拿出来。

白麦说,现在可以办离婚了吧。

白麦说,我各方面素质都不高,会拖你工作后腿。

白麦说,想要不离,除非你兑现那句话,回下野地,当个普通老百姓。

白麦说,只要你不离开下野地,我就陪着你。

第二天,老罗就和白麦一起去了民政局。

白麦给白豆说了那么多,白豆听了,觉得那都不是主要的。白豆说,白麦这样,只是因为心里有了另外一个人。

白麦摇头,白麦说,他和老罗离婚,绝不是因为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李山的男人,当然,也并不是因为老罗没有留在下野地做一个平常老百姓。白麦是在心里认定,老罗还是老罗。经历了一场劫难的老罗,还是劫难前的老罗。

不过,虽然和老罗离了婚,遇到天冷了,刮风了,白麦还是会把老罗给她的麦穗色的头巾围到头上。

同样,离了婚,到了下野地,老罗还是一样要去看白麦。

老罗都会说到刘妈和孩子,说孩子们很想白麦,说刘妈常常念叨白麦。

听老罗这么说,白麦有点难受,不让老罗再说下去。换个话题,问老罗个人的事解决得怎么样了。白麦要老罗不要太挑,这么大年纪了,身边不能没有人来照顾,别的方面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心地善良。

听到白麦这么说,老罗就会说,也想再找个人过日子,做媒的也不少,可是只要一见面,怎么都看不顺眼,倒还不如一个人更清静。

白麦会问老罗个人的事,老罗却从不问白麦个人的事,好像白麦一个人这样过日子,是老罗更愿意看到的。不过,有一句话,却不会忘了问。问白麦想不想回乌鲁木齐,说只要想回,说一声,他一定会给安排好,还说,白豆和胡豆,也可以一块来乌鲁木齐。

白麦听了,会笑一笑说,谢谢你了,不过,我们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呆在下野地。

去看白麦,同时还要看白豆和胡豆。他们三个人,住在一块,看起来很方便。

老罗每次来都会带东西给胡豆,先开始是吃的东西,后来胡豆上学了,就给胡豆带学习用具和书。

看白豆和胡豆,还会看胡铁,还会在他的坟墓前站上一会。还会对胡铁说,那把胡铁锻打的刀子,在青格湖用来扎鱼的刀子,他一直带着。他把它挂在了办公室墙上,一抬头就可以看到。

胡豆上学了。和别的孩子不同,胡豆每天回到家里,会有两个女人给他做饭,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由两个女人缝制的。因此,他不光喊那个叫白豆的女人喊妈妈,还会喊那个叫白麦的女人喊妈妈。

胡豆喜欢读书还喜欢刀子。房子前面放了一个草靶,胡豆没事时,会站在几米外,往草靶上飞刀子。练完了刀子,胡豆会拿一本书看,干爹每次来,都会给他带书,他的新书就很多,总是看不完。

白豆和白麦做饭时,胡豆坐在炉子前,边往火里续柴,边翻着书看,厚厚的书捧在手里,那样子,倒真是像是个书生。

看书看进去了,牛牛喊他去玩,他都不去,所以都相信胡豆会有大出息的。

那个翠莲还是经常来串门,她又找了个男人。那个男人在武斗时,被炸瘸了一条腿,翠莲说,腿瘸了,没事,别的地方好着呢。

翠莲也张罗着给白麦和白豆找男人,可她总是刚一张嘴,就让白麦和白豆给堵回去了。

到了休息日,白麦说,我想吃鱼了,白豆说,我也想吃,白麦说,咱们捉鱼去吧。

走在路上,白麦老往天上看,白豆问白麦看什么,白麦不说。一看到天上有鹰,白麦就不走了,就朝着天上的鹰说话。

白豆问白麦说的啥,白麦也不告诉白豆。不过,每次看到鹰,和鹰说了话,白麦的样子就会格外不一样,就有点像个大姑娘一样,脸上荡起两团红晕。

玛纳斯河有好多水湾,像大盆子,到了水边,两个人脱了衣服,下到水里。

全脱光了,白麦一看白豆,问白豆咋回事?白豆低头一看,不知啥时候,垂下的奶子又鼓了起来,一鼓,就又圆又白。还有肚子上的西瓜纹,也全没有了,看上去,光滑得很。

白麦说,你好像还和在村子里一样。

白豆说,你看你,你那个也变了,变得比我的还大,比我的还白。

白麦就笑了。笑了一阵,白麦不笑了,坐在河边的沙滩上,朝着远处看。

远处有山,山上有雪。那座山,叫阿尔泰山,山里有好多金子。年年都有人去山里挖金子,挖金子的人,顺着这条河去,也顺着这条河回。

挖金子的人回家的季节,白麦经常会独自到河边来。

终于在有一天的黄昏,站在河边的白麦看到了远处出现了一个影子,虚虚实实地晃荡着。过了一会儿,影子变成了一匹马,又过了一会儿,马背上多了个人。

再近了些,可以看到骑在马上的人是个男人。

白麦站了起来,虽然还看不清男人的脸,心跳却快了起来,身上的血好像着了火一样。

这个男人会是谁呢?会不会是那个叫李山的年轻汉子呢?

2002年7月至2007年元月完稿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