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老工程师,虽然早就下岗了,但思维十分清晰,手机玩得溜,脑子没有糊涂,不该犯痴呆症呀。对老人这几日的起居,他儿子一无所知,无法提供有用的证词。也不知道父亲有一把左轮枪,更不知道枪的来源。眼下若以涉嫌非法持枪拘捕这位老人,似乎有点草率,毕竟那只是卞思诚一个人这样说。再说枪还没找到,抓人的理由并不充分。不过老人的儿子仍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小孩做手术的钱,是甘士榕给的。”
小杨、小仲就要走了,快走出天井了,还在浇花的老人,竟开口说话了。他抬头问儿子:“明明,你妈上河边儿怎么还不回来?要烧晚饭了呀,你去河埠头瞧瞧去。”
二十二年前,卞思伍的妻子去河边洗衣服,蹲在石埠上拿木棰打衣服,不小心滑到河里去,淹死了。如今听到父亲讲这句话,儿子便抱住他摇他,连声喊“爸爸,爸爸”,明白老人神经出问题了。
十岁的儿子才做了手术,有了活的希望,可祸不单行,六十五岁的父亲竟发了神经病,说话糊涂了,于是这个衣着破旧、身心疲惫的中年人感到绝望,突然跪到地上,抱住父亲的腿,泪流满面。
梁晓青对女人的欣赏及兴趣,总是变化不定。
他对雪雁的一见钟情,喜欢这个女人穿绣花旗袍的样子,喜欢她的高挑身段,喜欢她的皮肤白,说是两个人去找女记者王嘉怡,却开了宗天佑的车子,带雪雁去衣服店看衣服,去首饰店看首饰,可惜雪雁过于矜持,不接受陌生人的馈赠,只好暂且作罢,一面心里估计,要花多少时间及多少金钱,才能把她弄到床上去,而见了王嘉怡,三人一起在体育中心的餐馆喝咖啡,梁晓青又欣赏起王嘉怡的美丽了,喜欢她长长的眼睫毛、红红的厚嘴唇、浅浅的衣服领口,也一见钟情了。
雪雁是何等乖巧的女孩,喝了两口咖啡就起身告辞,说下午有客户找她呢。梁晓青握住她的手,感觉柔枝嫩条一般,说晚上要来找她。雪雁笑而不答。这种肥头大耳、身上有几个钱就得意洋洋的男人,她见得多了,故而见怪不怪。
二人再次坐定,梁晓青好像对和氏璧没了兴趣,而对王嘉怡的衣服、头发及指甲油兴致勃勃,什么衣料,什么牌子,什么耳饰……“这耳环竟是卷在耳朵上的,好漂亮,好美丽,好标致,好特别,从没见过呀。”
倒是王嘉怡头脑清醒,一再把话题拉回到和氏璧上。讲着讲着,就讲到了宗天佑提及的那个水春燕。王嘉怡当然认识水春燕,两个人亲如姐妹呢。马上给水春燕打电话,问那是怎么回事。水春燕就从头到尾讲了她的大学同学黎怜梦如何得到了那个白石头,如何跟解世海碰过头,如何被人绑架,如何被人拿刀子捅死。王嘉怡怪水春燕不讲姐妹之情:“明明知道我要写一本和氏璧的书,而这么重要的事,竟对我瞒得紧!”水春燕叫冤枉:“都死了人了不是,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想得到和你讲呢?”
这东西的来龙去脉,似乎越发清晰了。梁晓青突然讲起甘士榕的事,说甘士榕今天上午去宗天佑的店里买了不少玉器,还买了那个盛传一时的假和氏璧,并要求宗天佑开具发票。所以宗天佑认为,甘士榕要把真和氏璧带出去。但不知为何,甘士榕接了一个电话就匆匆走了,并吩咐宗天佑,所购玉器,缓期送去。
王嘉怡听了直埋怨:“你为啥不早说啊?说完这个,再说衣服耳环也不迟。”她立刻起身,拉了梁晓青就走,结果给餐厅小姐拦住。梁晓青忙掏了两张大票子给餐厅小姐,那女孩要他们稍等片刻,要找零呢。梁晓青忙摆手,说不要了,给你小费呢。
上了车,王嘉怡打电话问宗天佑要了甘士榕的住宅地址,叫梁晓青驾车往那边走。又突然想起她对谢子维的承诺,得知和氏璧的下落,一定第一时间跟他讲,就给谢子维打了电话。没想到谢子维那边已立案调查这件事,办案负责人就是他本人。
“这回热闹了。”王嘉怡很是兴奋。“我的这个电话,准坏了甘士榕的事。有钱人应该有麻烦才对,是不是啊梁先生?”
“这可是仇富心理作怪噢,王记者。”梁晓青说,“假如赶在警察的头里,从甘士榕手里把那个东西拿过来,就不枉此行了。”
“梁先生为何非要那个东西不可?”
“把它送给你呀。”
“为何送我东西呢?”
“因为你会给我做老婆呀。”
甘士榕现在才后悔不已,因为警方的尸检报告出来了,他爷爷的胃液中,无任何致命物质,而且法医对猝死的结论,有了确凿无疑的病理学证据。也就是说,疑心小雨保姆下毒的猜想,没有事实根据。若是小雨保姆拿了那个东西,有证据指控她,没准她就把东西拿出来了。吃了进去,吐了出来,这就省事得多。可偏偏爷爷如姑爹所说的那样,因情绪激动而猝死,结果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
假如那东西是掉到抽水马桶里,给冲到下水道里了,现在就叫人过来撬抽水马桶?
忽然想到宗天佑那边的那个假和氏璧,重量及大小,跟失踪的这个相差无几,于是赶紧打电话,叫宗天佑把上午买的那些玉器全送过来。待送了过来,立马做个实验,把假和氏璧扔到抽水马桶里,看它能否被水流冲下去。
也赶快跟订机票的联系,退了那两张由上海飞芝加哥的机票。姑姑、姑爹随公安的车去了公安局,在那里等候尸检报告。报告出来后,已叫了车子,把爷爷的遗体移至雨花台殡仪馆了。姑爹也叫了殡葬服务中心,有人来家里设灵堂了。
此刻甘士榕心乱如麻,姑姑不但骂了他,骂他不得好死,而且拿拳头捶他,把她自己的手捶得生疼。事实也是这样,假如他没把那东西拿回来,假如拿回来了没给爷爷看,假如给爷爷看了又拿走了,爷爷就不会猝死在洗手间。
宗天佑那边的玉器还没送来,而上午在宗天佑店里看到的那个广州人竟不期而至,还把那个无孔不入的女记者王嘉怡带过来了。出于社交礼貌,甘士榕仍彬彬有礼地请他二人上楼交谈,也想知道他们为何登门来访。
“甘先生家里出事了?”梁晓青问,“楼下好像在设灵堂。”
“家祖父猝死于家中。”甘士榕说,“上午保姆出去买菜,家里没人,家祖父突然发病,没有及时送医院。”
“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梁先生、王小姐莅临寒舍,有何事指教于小弟?”
“哪里,哪里。”梁晓青摇头晃脑道,“有件小事情,来府上问一下。假如甘先生愿意,我们做一笔生意,让报社王记者给我们做中间人。”
甘士榕是认识王嘉怡的,在士林雅阁见过几面,也简单交谈过几句,也知道她跟宗天佑熟识,便朝她点了点头。
上午宗天佑在他店里介绍梁晓青时说,这位年轻人是梁福田老先生的公子。甘士榕见过梁福田一面,对他的儒雅谦逊印象深刻,那是宗天佑带老人去士林雅阁时碰上的,也知道这老人是广州数一数二做玉生意的富商,也知道他刚过世不久。此刻觉得奇怪,没料到老先生的公子,竟如此虚浮轻佻。
“梁先生想做什么生意呢?”甘士榕问。
“我知道那个东西在甘先生手里。”梁晓青说,“若甘先生把它让给我,我梁某便不胜感激。”
“梁先生讲的是什么东西呢?”
“和氏璧。”
“梁先生愿意出什么价卖它?”
“这要看甘先生开价多少。不是过于离谱,我不会讨价还价,没这个习惯。”
“我是十万零一元买来的,梁先生喜欢的话,按原价拿去也无妨。”
“你讲的是那个假和氏璧啊?”梁晓青叫起来,“No,No,我指的是那个真家伙,那个原藏于金陵卞氏家族的和氏璧。我知道你昨晚刚拿到手,愿意高出原价的一倍,一千万,从你手里买过来,干不干?”
听了这番话,甘士榕立刻头皮发麻,不寒而栗。怎么一个今天刚从广州过来的陌生人,竟知道昨晚的那场隐秘交易?若是王嘉怡透露的,那么王嘉怡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假如那东西还在家里,给找着了,那么把它卖给这个姓梁的并非不可以。五百万买来,一千万卖出去,一夜间就赚了五百万,这不是坏事。可惜那东西不翼而飞,不见了。
“不知道梁先生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甘士榕只有一口否认。“我买了那个假的是送人的,恐怕有人以讹传讹,说成是真的了,梁先生竟信以为真。”
“假如那东西就在你手里,最好立马卖给我。”梁晓青说,“我劝你赶快把它拿出来,你此刻给我,王记者给我们做中间人,她也认得那个东西,知道是真是假,只要王记者讲这是真的,我就立马给你划钱,一千万两千万你开个价,不然等警察来了,你就出不了手,白丢了买它的那笔钱。”
“警察为什么来找我?”甘士榕大惊失色。
“因为警察知道你昨晚跟一个姓曾的做了一笔交易,而那个姓曾的,涉嫌杀人抢劫,公安正抓捕他呢。”
甘士榕顿时慌了神,竟发誓赌咒,说他手里没那个东西,又说家有丧事,不便留客,请梁晓青、王嘉怡二人赶紧走,非常抱歉,不好意思。
梁晓青不肯走,要甘士榕把银行账号报过来,他拿手机上网,问甘士榕要多少钱,赶快报个数,一拿到东西就划钱,速战速决,没准警察已经到院子里了。
这时候,小雨保姆过来敲门,说一个姓谢的警察在楼下等甘先生。
“快呀,快呀。”梁晓青催促道,“还来得及,快把东西拿出来,赶紧给我报个数,我要给你划钱了,听见没有?”
“可那个东西,突然不见了。”甘士榕捧着脸,神情极度沮丧。“我把它搁在家里,竟不翼而飞,见了鬼了。”
这时候,书房门口出现两个便衣警察,领头的是谢子维。
3
怕是谢子维对王嘉怡有好感,也记着王嘉怡曾帮过他的忙,又见到甘士榕还在屋里没逃走,所以对王嘉怡、梁晓青只马虎问了两句,就放他们走了。出了那个院子,梁晓青就改变了他的追求目标,显然买和氏璧的事泡了汤了,追王嘉怡就成了眼下的重要事情。
“王记者喜欢吃川菜还是淮扬菜?今晚我们好好嘬一顿。”
“可惜我有事要走,梁先生到前面鼓楼停一下,让我下车好吗?”
“是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跟朋友碰个头。”
“把你朋友叫过来,我们一起吃个饭。”
“下次好吗?”
梁晓青握了握王嘉怡的手,也是柔枝嫩条的,软软的,像没有一根骨头。要了王嘉怡的电话,打算晚上叫她唱歌去。并打算此刻就去买个大点的钻戒,到晚上就戴到她的指头上,再灌她一些啤酒,让她神魂颠倒,说不定今晚就能把她弄到床上去。
王嘉怡也大方,到底是当记者,跑东跑西见过不少世面,不像宗天佑店里的那个雪雁那样矜持,不但让他握了手,还跟他贴了贴脸呢。
“什么香味啊?香奈儿五号,对不对?”
王嘉怡砰地关上车门,朝梁晓青微微摆了摆手,梁晓青在车子里给她一个飞吻,她装作没看见,掉头走了,朝鼓楼走来。
掩映于绿树丛中、土阜之上的这座鼓楼,已有六百二十余年历史,它是古代迎王、送妃、接诏、报时之处,以前有大鼓两面,小鼓二十四面,亦有用于计时的铜壶滴漏,清代康熙皇帝南巡时,曾登临此楼。
鼓楼的西面,以前有钟楼与之对应,晨钟暮鼓,时日推移。到了康熙年间,钟楼忽然坍塌,楼内的两口大钟猛然坠地,直到光绪年间,才有人在鼓楼东面建了亭子,把其中一口大钟,悬挂于亭内。这口古钟重达四万六千斤,古钟日日撞击,声闻十里呢。
远远看到卞思诚站在亭子里,正仰头看古钟。鼓楼那边有男女游客的嬉笑声,自树梢间传过来。见了面,才发觉卞思诚脸色憔悴,目光黯然,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不干净,显然出事了。
中午王嘉怡给谢子维打电话,说和氏璧应该在甘士榕手里,当时卞思诚就在谢子维的车上。卞思诚悄悄给王嘉怡发了一个短信,说甘士榕昨晚跟一个姓曾的做了一笔交易,成交额为五百万现金,拿到了那个东西,而那个姓曾的涉嫌杀人抢劫,警察要去抓甘士榕呢;这是江都警方说案子时,无意中给卞思诚听到的。他让王嘉怡看了这条短信后,立即删除它。
就像瞎子摸象一般,如今每个人只摸到大象的某个部位,看不出整个的样子,弄不清事情的真相。两个人坐到石径旁的木椅上,分别讲了自己知道的情况,先是卞思诚讲,后是王嘉怡讲。
原来卞思诚昨晚亲历了那场可怕的车祸,又目睹了更可怕的杀人场面,而和氏璧的再次得而复失,使他极度沮丧。讲着讲着,竟流了眼泪,后来就泪流满面了,伤心欲绝。假如他坚持按柯兴华的提醒,在镇江换一部车,就不会出事。那样的话,卞克祥也不会挨枪子,东西也不会被抢走,把东西交到江都卞氏族长卞世铨手里,也就了事了,也对得起死去的克润二爷了。他心想,假如当初他爽快接了这个事,二爷不会以自裁身亡来警醒他。如今这东西给他弄丢了,没踪影了,自己成了金陵卞氏的罪人,真愧对祖宗啊。
已经辞了家教,这几天一直在外头找和氏璧,好几次去不了鼓楼女孩家,不好意思。
已经办了离婚手续,也丢了妻子,心里有无限的失落感,真是痛苦难言。
也因虚弱无力,茫然无助,竟由着王嘉怡握住他的手,由着她抱住他的头亲他的脸颊,甚而将他的头抱在胸口,轻轻抚他的头发。后来的眼泪水,竟是因这个女孩对他的深切同情而涌出眼眶,湿了她胸口的衣裳。
也因一夜未睡而疲惫至极,卞思诚竟靠住王嘉怡睡着了。
其实只睡了半小时不到,醒来后就精神些了,思维也活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