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了几句,解世海又回到窗口那边去。宗天佑觉得那边那个女人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甘士榕跟他碰了一碰高脚杯,说那个女人是电视台的女主持,做文化访谈的。也是看本地电视看得少,也是平日对女人漫不经心,不然不会想不起来。
到了下午两点,解世海跟宗天佑在台球室碰头。
解世海对宗天佑跟上海人搭档卖假和氏璧是心知肚明的,眼下他想知道宗天佑对真和氏璧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因为他们的造假,有不少事实依据。很快就讲到上海那个假和氏璧,宗天佑说他是中介人,对那个东西很是怀疑,可上海人只相信英国专家的热释光数据,不理会他的提醒,就上了当了。
“应该有真的存在。”解世海打偏了,角度不对,蓝球没落袋。
“这确凿无疑。”宗天佑打红球。
“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这东西就在我手里。”
宗天佑把球杆搁到杆架上,拿出自己的手机,给解世海看一段录像,这是今天上午他在公花园茶楼拿手机偷拍的。当时手机就摆在茶壶那边,始终处于录像状态,那老头儿不知道。
宗天佑故意把这个东西的每个面都反反复复对着手机的摄像眼,就给拍得一清二楚。而且,他跟那老头儿的对话,也录得清清楚楚。
宗天佑拿起球杆继续打球,一口气打掉五六个红球。
这段录像是真是假,一时无法分辨。前后七八分钟时间,解世海看了两三遍仍吃不准。
假如这是真的,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价钱再高也要把它买下来。明天就带到香港去,最好带到伦敦去,不然去纽约也行,拿到苏富比拍卖行去。假如这是假的,就闹了笑话了。
宗天佑说,解先生不妨把这段录像拷走,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这录像的真与假,东西的真与假,都要细细研究才好。我相信解先生比我更有眼光,不会错失良机。假如解先生的朋友中,有研习小篆的,不妨请他认一认这篆字是谁的字。”
宗天佑的手机响了,解世海给他递过去。是店里打来的,说抵押手续已经办妥,款子已经凑齐。就把工作坊的那个明代老房子抵押给银行,没准两三天就能还银行的钱。
挂了电话,宗天佑说他有个急事,来不及把那段录像拷给解先生了,下午会派人给解先生送过来,非常抱歉,不好意思,匆匆走了。
夜长梦多,应该今天就拿到手。
出了士林雅阁会所,刚坐到车子里,宗天佑就跟那个卞姓老头儿通电话,定了交易地点。
两个人讲妥半小时后见面,地点仍在上午去过的那个茶楼里。这老头儿胆子大,那东西就搁在敞口的纸袋里,那纸袋就拎在手上,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打劫的抢了就跑,他怎么办?
怕是眼睛凶,一眼就看出卞正杰不是那种杀人越货的料。怕是功夫好,没挨到他呢,自己就跌出去三丈远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瞧人家腿脚不灵便,就动坏脑筋,弄不好吃亏的是自己。
可那东西是怎么落到他手上的呢?
那天晚间的同学聚会,就讲到新街口银行抢劫案。上官莉莎未置一词,她先生正是查这个案子的陆警官,她却装作不知道,或者就是不知道,可张萌竟讲出不少案情细节,叽叽呱呱,手舞足蹈,就她的市面。她说银行被劫的是一个花梨木盒子,盒子里是一只喝酒的小瓷碗儿,是它的主人的祖宗用过的,不是很值钱。小偷以为那东西就是报纸上讲到的和氏璧,就拿美国炸药去炸,不信问莉莎,她老公就是办这个案子的。莉莎笑道,张萌在刑警队有线人。张萌笑道,我的线人是你家陆浩然。莉莎说,瞧你的得意样。张萌说,紧张了吧莎莎?
这件事扑朔迷离,谁也弄不明白。但和氏璧在金陵卞氏手里是确凿无疑的,不然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那本卞氏堂谱,不会花那么多笔墨写这个东西。如今有一个姓卞的老头儿,把这东西拿出来给他看,是顺理成章的。
宗天佑的第一感觉,是相信它就是和氏璧,好东西逃不过他的眼睛。那不是和田玉,也不是独山玉。如果它是玉石,那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玉。难怪秦昭王肯拿出十五座城池换它,蔺相如要拿它往石柱上砸,便赶紧给蔺相如赔不是,怕给砸坏了,知道这价值连城。
宗天佑做过假和氏璧,深知真与假的区别。假若这回看走了眼,这辈子就歇手不做玉生意了。他爷爷就是玩玉的,他小时候是在玉石堆里长大的,一块陌生的玉,单是闭着眼睛摸,也能估猜出它是什么玉,值多少钱,八九不离十。
下午喝茶的人多,楼上的雅座快坐满了,只好拣空茶座坐,不在窗口了。
四周围全是年岁大的老茶客,有聊天的,有打牌的,人声嘈杂。
又是在茶水小姐转身时,看到她身后站着那个老人。他手里仍拎着那个纸袋子,里头仍插着早上的那份《早报》。宗天佑起身招呼,又点了绿茶,又点了葵花子,两个人面对面落座,先讲了几句天气,待茶水来了再谈正事。
老人还是那种威风表情,相貌堂堂,腰背笔直,不觉得累。
茶来了,葵花子也来了,宗天佑开始讲这件事。
“老人家是金口玉言,我也不喜欢讨价还价,咱们爽爽快快,现在就钱货两讫好吗?”
老人点了点头。
“老人家把东西拿出来,我叫人把钱打到老人家给我的那个账户上。”
老人又点了点头。
“待老人家收到了银行的到账短信,再把东西给我也不迟。”
老人再次点了点头。
“请老人家把东西拿到桌子上来。”
好像忽然犯了痴呆了,这老头儿只是点头,身子一动不动。看来今天这个事有麻烦,是不是这老头觉得买家爽快,想抬价了?
等了两分钟之久,老人抿了一口茶,把搁在桌腿旁的纸袋拿上来,从纸袋里掏出他的手机,掏出一把钥匙;那把钥匙串在一个松紧带上,跟一个圆形的绿牌牌串在一起。
老人开口说话了,好像言之有理。
“我不会第二次把那个东西带到这地方来。宗先生是做过大买卖的,想必明白我为何如此谨慎。我把那个东西放在一个公共场所的存物箱中,这是放进去的时候,我拿手机拍的一段录像,宗先生不妨细心瞧一瞧。”
“可这个录像里头,只看到那个紫檀木盒子,没看到那个东西。”
“因为边上有人,我没打开盒子。”
“看来这件事不好办。”
两个人都默然不语,各想各的心思。
也没有见证人,也没有签协议,万一把钱打给他了,东西却没拿到,不就上当了?
“没看到东西,就没法给老人家打钱。”宗天佑说。
“那就算了,咱们只当没见过面,定金我还你,这茶水钱也我付。”老人说。
此刻的对话,都录了音,钱打过去了,没拿到东西,就拿这个录音跟他打官司,让法官叫他把钱吐出来。也给他录了像了,只要他肯拿出他的身份证来,问题就不大。那个存物箱肯定离这块不远,万一出了纰漏,就立马报警,那个账户就会被冻结,账户里的钱就得到保全,就不会有损失。
可单凭这段录音,警察就给你跑腿吗?
你讲那东西是和氏璧,警察相信吗?
“既然老先生如此谨慎,那么咱们两个各担一半风险好不好?”宗天佑脑袋灵光,点子来得快。
“怎么讲?”
“在这里,我给老人家汇钱先汇一半。老人家收到银行短信通知后,把这个钥匙给我,告诉我存物箱在什么地方。”
“然后呢?”
“老人家陪我一起过去,看到东西后,立马给老人家汇另一半。”
“这办法好。”
“对不起。”宗天佑又说,“还有一件事,请老人家答应我。”
“什么事你讲。”
“请老人家把身份证拿出来,给我拍到手机里。”
“这没问题。”老人点头道,“宗先生做事情滴水不漏。”
身份证拍到了,姓名是卞正杰,居住地是大成巷五十二号。看来所有的坊间传说,都是捕风捉影。就因为传得沸沸扬扬,小偷才把新街口银行卞氏人家存放的一个祖宗用过的小瓷碗儿,当成和氏璧偷了去。其实呢,这东西只是这个卞姓老头儿家里的传家之物,人家看到和氏璧被网络、报纸炒作了一番,知道卖得出好价钱了,就出手了。
户主叫庄香柳的那个账号,已经给了店里的会计。喝了一口茶,润一润嗓子,刚才怪紧张的。这会儿就打电话过去,叫会计汇二百二十五万,上午已经汇了二十五万,加起来正好是货款的一半。
等银行短信蛮心急,就一起喝茶聊天嗑葵花子儿。若等得太久,银行不来短信,可以打电话查询;现在的通信手段不得了,商家做事情比以前方便。
“老人家的腿是怎么回事?”宗天佑问。
“给人家拿宰牛刀割了脚筋。”卞正杰说。
“这仇家够心狠的。”
“怪自己不好,做了坏事情了。”
短信来了,款子到账了。那就起身走吧,一起下楼,去书店拿东西。原来这是书店存物箱的钥匙牌儿,这老头儿怪聪明的。走出公花园,两个人并肩往书店那边走。老人虽然腿脚不灵便,走路还是很快,不用宗天佑放慢脚步。
书店就在马路对面,当间是一道隔离栅栏,要绕到红绿灯路口,才有人行横道线过马路。
一个皮卡车停在人行道上卸货,两个人就下到马路上走。就像系在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哪个也跑不掉。他要拿到另一半钱,自然跟你走;你要拿到了东西,才算做成这笔生意。
“老人家靠边走,马路上车子开得快。哪个地方设了隔离带,车子就能跑起来,减少城市塞车现象。以前只是上海北京才塞车,现在是哪个城市都这样。马路修得再多再宽,也无济于事,车多了不是?”
宗天佑很少有这样的兴奋,竟然像老婆婆一样喋喋不休。
“怎么啦,老人家?你不要命了!”
这老头竟然大步冲向急速驶来的公交车。
那个公交车开得那么快,哪里刹得住。前后两个车轱辘都碾过他的身子,惊得旁边两个短裙女孩哇哇乱叫。车子撞到前面一棵梧桐树上,车上的人有的跌到了,骂娘了;若不给梧桐树挡住,就冲到理发铺里去了。
老人斜斜地躺在马路中央,旁边一摊血。
后面的车子全停住了,马路显得空荡荡的,给太阳照得发白,且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