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别人都走了,会议室就留下陆浩然、谢子维二人。陆浩然喜欢喝乌龙茶,给谢子维冲了铁观音,冲了大红袍,又冲银骏眉,两个人边喝边聊,喝到夜里十一点半仍兴致勃勃。别看陆浩然人高马大,手掌厚实,手指粗壮,但沏茶的手法却灵巧娴熟,没半点拖泥带水。可惜谢子维吃不出这些茶是好茶,那个有名的大红袍,就跟有煳味的大麦茶没啥两样。
两个人一会儿讲讲案子,一会儿讲讲谢子维跟王菲的事,一会儿又讲起以前在警校的恶作剧,不时哈哈大笑一阵。王菲给谢子维来了短信,说她老公已经签了字,明天上午就能办妥手续。她儿子也知道这件事了,也不说跟哪个不跟哪个,只要有人出钱供他读书,他也有钱买第五街衣服就行了。不然,她儿子说,告你们犯遗弃罪。谢子维也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他喜欢王菲,但更喜欢以前的王菲。现在跟王菲在一起有利有弊,不过世上的事都是有利有弊的,有女人当然舒坦些,受女人管束就难受。
再回到案子上来。
既然金洛轩认为查和氏璧比查C4炸药重要,就说明这位老先生听了大家的讨论后,已经改变看法,对和氏璧在金陵卞氏手里的这个民间传闻,持谨慎态度了。陆浩然问他,假如这两组和氏璧图片中,有一组是真和氏璧,那么老人家认为哪一组更像真和璧?老先生立刻回答:“影像模糊的那一组可能是。”也就是说,沈小禾从他爷爷的铁皮箱里翻出来的那卷底片,可能拍的就是真和氏璧。唯有如此分析,才能解释银行抢劫案及谢子维父亲遇害的种种细节。
戴正是否有一个双胞胎兄弟,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但调查这件事却十分困难。在所有出现嫌疑犯的探头录像中,都没看到跟嫌疑犯相貌相像的另一个人。派人去新疆叶城、青海格尔木查这件事,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没新证据出现的话,明天上午就要放戴正走。
鉴证室又送来一份报告,证明荷叶村老房子阁楼上的指纹、手纹,跟新街口银行抢劫案嫌疑人的完全相同。也就是讲,嫌疑人最初是躲在那个老房子里的。这件事只有该死的柯兴华最清楚,偏偏这家伙去了银川,又关了手机,联系不上了。
那个叫卞思诚的中学数学教师也十分可疑,显然他雇了柯兴华跟踪抢银行的那个矮子。
也就是说,矮子作案前,卞思诚就晓得了。有人要去银行抢走他存放在那里的东西,他却不报案,只是叫人跟踪作案人,放任这件事的发生,这是为什么?显然他的目的,是要知道这个东西落到谁的手里了,以便最终占为己有。
调查卞思诚的警员始终在跟踪他,说他中午跟一个女人吃饭,送那个女人回家,又回到自己家里,又去鼓楼那边给一个女学生辅导数学,出来后又给那个女人一顿臭骂,最后又回到家里。他妻子正跟他闹分居,他们有个姑娘,昨天还报了案,说女孩失踪了,今天又销了案,说女孩回来了。
陆浩然再次接到警员电话,时间是夜里十一点五十二分。
“卞思诚下楼了,走路走得急。”
“跟住他,不能跟丢了。”
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思伍站在门背后,门廊灯照着他秃顶的半个脸,一对小眼睛像黄鼬一样警觉。进了门,思诚朝他点点头,他用门杠子把祠堂门顶紧。两个人走过两道天井,朝享堂里面走,黑暗中闻得到栀子花的浓郁香气。
左思右想后,思诚决定跟思伍讲实话。说当年二爷把和氏璧偷偷藏起来,不是防思伍起坏念头,而是怕太爷把它拿出来交给国家,因为那时候,思伍尚未加入三人小组呢。思伍说他叫柯兴华跟踪戴氏兄弟,并非毫无道理。不过,即使思诚明白思伍有独吞的念头,也无法瞒着他下地下室去找和氏璧。假如能够找到,只要自己拿在手里,思伍想拿走也没法子拿。
两个人进了享堂暗室,下到地下石屋。思伍点了蜡烛,茫然看着思诚。这时候,思诚跳到石龛前的一个石墩上,将手伸到希古公石像的背后,从后腰往上摸,一寸一寸地摸,他相信二爷肯定把和氏璧藏在这个石像里头。
腰部没有。
背部没有。
颈部没有。
摸到头部时,手够不着了,就站到石龛上面,一手抱住石像,不然要跌下去。此刻竟不管祖宗会不会生气,反正这个石像要彻底查看一遍才行。
后脑壳居然是空的,里头果然有个东西。
这必定是和氏璧。
从石龛上跳下来,思诚将手中的小盒子朝思伍扬了扬。这盒子也是紫檀木的,也是拿了一块黄绸布包在里头。
慢慢将上面的木盖抽出来,渐渐看清楚里头这个带兽纽的玉石印章。
好像神灵一般恐怖,不敢拿手碰它。
朝上的一面,果然有“大魏受汉传国之玺”八个字。
兽纽上,果然有一个龙头是镶了金。
看上去就像女孩子鲜嫩的白皙皮肤,白里透红呢。
蜡烛移动时,颜色渐渐变化,居然红里透绿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玉石,可能它根本就不是玉,而是一种极罕见的特殊石料。说不定来自天外,是一种穿过大气层被烧焦了外皮的异质陨石。古人称它为璧,把它看成玉石,是因为它跟玉石相近,而实际上,没有哪一种玉石是这样的。
现在才明白,和氏璧为何价值连城。
思伍从思诚手里把木盒拿过去细看,也不敢碰它一碰。
这时候,他把木盖拿过来,把盖子插好,拿黄绸布包好,一面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左轮枪。
“对不起,思诚老弟,我要拿走它。”
“你想把它拿到哪块去?”
“有人肯出大价钱买它。”
“你不怕祖宗咒你?”
“你信祖宗有灵是你的事。”
思伍要思诚站在这里,别靠过来。他说他不会开枪打思诚,卖掉这个东西,会给思诚的账户汇一笔钱,不背独吞的恶名。假如思诚舍命来抢,肯定死在这里。他说他孙儿做手术的钱是借人家的要还人家。他说穷日子他过够了要咸鱼翻身才行。没有钱,给儿子儿媳妇带孩子也白搭,儿媳妇还是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骂自己。有了钱才会有好日子过,一世人生才过得值,不会白活一场。
思伍一面持枪对着思诚,一面朝木梯那边退。
他根本没有想到,三叔正举起一根木棍,朝他的后脑壳往下敲。
思伍掏枪的时候,思诚才看到三叔从石柱背后闪出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祠堂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来的。他是一个瘸腿老人,关键时刻却十分敏捷,不愧当过特种兵。
荀逸中抿住嘴唇时,便显得五官端正,学者一般,可王嘉怡对他的一口坏牙却毫不介意,深吻时竟故意拿舌头舔他的牙齿。他们已经去了一趟傅厚岗,把荀逸中的家谱学书稿选了两个章节,拍了照传到香港去了。荀逸中请王嘉怡去金陵酒店吃西餐,她是穿了一袭白裙去的。
两个人再次躺到床上时,荀逸中已经把他的水蓉表妹忘到九霄云外了。
这个房子不大,装修也不够好,也不是自己的房子,也没有精力收拾,王嘉怡没想那么多,所以对荀逸中激动时的这个表示,只淡淡一笑。荀逸中在本地有两处房产,他要送一套大房子给王嘉怡,明天就去房产监理所办手续,装修的钱也由他承担。王嘉怡对男人冲动时的种种表示,早司空见惯,感觉荀逸中多少有些弱智。
其实事先并未这样去想,只因看到这个男人为情欲所困,一脸痛苦表情,看他究竟会怎样,才把他推入冲凉房,替他解了皮带扣。没想到他竟喜极而泣,要送她一套房子。他说死在她怀里都值,可她却在想和氏璧的事。
荀逸中从美国国会图书馆复印的卞氏堂谱,怎么会落到房老板手里?拿开荀逸中的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从手机里调出宗天佑的照片给荀逸中看,这张照片是采访宗天佑时拍下的。
“见没见过这个人?”王嘉怡问。
“怪眼熟的。”荀逸中说。
“记不记得在哪见过他?”
“好像他跟一个拉大提琴的人去过我屋里。印象中他是一位书法家,对黄庭坚的字很有研究。”
“他就是哄我去上海看假和氏璧的宗天佑。”
“你是讲,我的堂谱复印件是他拿走的?”
“显然早在银行失窃案发生前,他就知道你在研究金陵卞氏家族,早盯上你了。”
“我相信和氏璧确有其物,以前在卞氏家族的卞克润手里,眼下在偷银行的小偷手里。”
“看来我们是无缘看到这个东西了,没得眼福。”
“想象不出它是什么样子。”
“所以想看到它。”
2
卞正杰并未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棍子敲下去不轻不重,正好把思伍击倒,叫他昏迷一阵子。思诚将思伍的左轮枪塞到裤袋里,把思伍从地下室背上来,背到东厢房,放到硬板床上,落下蚊帐,不让蚊子咬到他。卞正杰手里拿着那个盒子,一面埋怨思诚不该相信思伍。幸亏他从边门进来,及时堵住思伍,不然这个宝就再也找不到了。
也是过于激动的缘故,思诚心里内疚,本该叫上三叔三个人一起来,一起找这个宝,一是三叔腿脚不灵便,二是太过心急,三是时间太晚,并非存心瞒三叔。
只要东西没丢,也就没必要收拾思伍,出了人命案反而坏事。给他倒一杯水搁在床头,醒来后他会自己拿水杯喝水。只是一念之差罢了,他要拿了这个东西卖给人家,得了钱还债,他的孙儿得了那个病,怪可怜。
下午有警察去找卞正杰,说思诚雇了人跟踪小偷,问他知不知道,显然警察怀疑思诚对银行保管物有企图,卞正杰又发觉警察在暗中监视思诚,所以也尾随而来。
卞正杰对祠堂边门做过手脚,里头看上去是拴住的,其实在外面能推开它。悄悄上了前厅的阁楼,从窗口望出去,看到祠堂门口有便衣,于是两个人从边门闪出祠堂,从六度巷出去。
车子就停在柳叶街那边不管它,两个人在五福街打的回去。思诚先把三叔送到草场门,然后自己回家。打的前,两个人商议了一阵子,决定三叔保管这个宝,思诚保管这把枪。待过了这个风头,警察不再怀疑思诚,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显然金陵卞氏的三人小组已经瓦解,寻找适当的替补人选并非易事。假如找不到合适的人,就要把东西交给江都人保管,这将使金陵卞氏蒙受耻辱,写入堂谱中为后人诟骂。
看到和氏璧的感觉,竟是毛骨悚然的恐惧,难怪连秦始皇都怕过它。至少有半年时间,它是被掖在一个投井自杀的宫女的衣服里的。宫女的尸体并未腐烂,孙坚叫士兵将其捞上来时,仍面如凝脂。也是地下室烛光摇曳、阴森晦冥之故,怕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卞思诚到家快三点了,很怕安蕾再次出走,又不敢敲她的房门去看。她的红波鞋在鞋柜里呢,看来没出门。厨房里有吃剩下的康师傅碗面,知道没出事,就放心了。
赶紧找地方把枪藏起来。以前打过这种左轮手枪,有个中学同学的父亲是军区作战部的,家里有这样的枪,拿它打过几次啤酒。拨开转轮枪膛瞧一瞧,枪里有六发子弹。锁好保险,包一块干净毛巾,把它搁到贮藏室的天花板上去。
天刚亮就有人过来敲门,叫戴正出来。站在高大魁梧的陆警官跟前,戴正就像小矮人一样滑稽。陆警官叫他拿了自己的东西走路,戴正却要陆警官给他点国家赔偿,给个吃早点的钱就行。他说一晚上给蚊子咬了百八十个蚊子块,抓错了人还神气活现呢。陆警官叫他闭嘴,少鸡巴啰唆。谢子维扔了一包烟给他,算是赔偿了。
戴正是故意在水阳镇露面,叫警察来抓他,使戴立跑得更远。
现在他打的去禄口机场,买了一张飞沈阳的机票,去餐厅吃早点。他知道有便衣跟踪他,便不慌不忙登了机。飞机起飞后,便跟旁边一个女孩闲聊起来,聊到新疆的叶城,青海的格尔木。那女孩竟然也去过那些地方,还去了和田的巴格达提麻扎呢,使他很是佩服。
小郑来电话请示,是否也登机飞沈阳。陆浩然叫他盯住这个矮子,看他在沈阳跟谁碰头。
小郑和小芳搭档,小芳的票就要了23D,坐在戴正旁边,小郑则坐在他们前面,隔了好几排。
而小李、小兰,仍在皖南那边查那部黑丰田,查得很辛苦。
跟踪卞思诚的两名警员心里纳闷,昨晚卞思诚进了祠堂没见他出来。到了早上七点,才看到那个管祠堂的老头儿去小吃摊吃豆浆油条,于是装作参观祠堂的样子,进去走了一遭,连阁楼也上去了,却没看到卞思诚的身影。后来才发现边门没上锁,显然卞思诚是从边门溜走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溜走的,他来这里有何目的,一概不得而知。
再去卞思诚家守候,竟看到他手里拿着环保袋,去家乐福超市买菜去,没事一样。
幸好查银行建筑图的有了结果。见银行保险箱库房被炸,且用的是罕见的C4炸药,已被公安部立为督办重案,保管图纸的那个女职员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讲出一个月前的一件事。
她的男友是士林雅阁会所的现金会计,会所老板问他能不能弄到这家银行的建筑图,说是看一下它的结构,打算把这个房子买下来做酒楼。老板交代的事不能不办,就偷偷复印了一份送去,不然男友就要丢饭碗,如今工作难找。
士林雅阁很是有名,但谁也没进去过。陆浩然跟谢子维驾车往鬼脸城那边走,去士林雅阁会一会那个叫甘士榕的会所老板,据说他是美籍华裔,祖辈是本地人。
穿白制服的门童请他们出示会员卡,他们拿刑警队的警官证给门童看。然后是穿绣花旗袍的高挑姑娘引他们去三楼,进了三楼顶头的一个拐弯房间。甘士榕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请两位刑警坐沙发。另有一位旗袍姑娘进来沏茶,沏的是碧螺春。
陆浩然只低头品茶,一时没人说话,屋里静悄悄的。
没想到甘士榕如此年轻,顶多三十出头。且言行举止如此沉稳,始终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他穿的是白条纹的黑衬衫,眼睛虽明亮清澈,却感觉深不见底。
“甘先生这里是否有一份银行建筑图?”谢子维开门见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