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凝瞩之下(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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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达里雅博依的奎麦其(1)

达里雅博依是一个流传了太久的传奇,上个世纪50年代初被关注,达里雅博依人一度被当做“野人”发现。在后来探险者、户外旅行家和摄影爱好者转述的零碎片断中,这里依然是不断被发现的地方:

达里雅博依的遥远,达里雅博依黄沙弥漫之间说不尽的传奇和达里雅博依隔世的惊艳……这是一条谜一样的绚丽隧道,一端是人们的渴望,另一端是被千万年传说环围的达里雅博依。

她很远,远得让没有走近的人永远遥不可及;

她很近,当你将你的心投入日夜流贯的风中任由飘荡、徜徉,任何人都会在这里找到故乡的感觉。黄沙逶迤、胡杨树和需要沉淀良久才能喝的苦水,都是似曾有过的记忆。

差不多在近二十年前我第一次来于田,曾有过去达里雅博依的机会。听人说,进去得有报废两辆车的代价,这使我含在嘴边的话没说出来,最终抱憾而去。那时候的于田,除了县委的食堂,下了班满街再也找不到可以吃饭的地方。每周集市,最热闹的地方是柴市,垛在每辆驴车上的胡杨枝和红柳根在讲述沙漠深处的隐秘故事,那是千百年沙漠地带人居环境变迁的一个重要环节。另一个深刻印象,就是于田的男人:

黑羔皮帽子之下深邃的眼睛,黢黑的皮肤有浸了油的粗瓷的质感……走遍天山南北,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标本的男子汉。

其实,我那时尚不知,最标本的男人,就在达里雅博依。

三月的塔克拉玛干南缘,那些漂亮的杨树林带已有一抹淡淡的青晕,装填在天地间像皮冻儿一样看不透。泥汤子一样抹不开的沙尘暴还在沙漠深处潜伏着,天空透朗,风有清水的质感,我坐着车轮子有大半人高的沙漠车进入了达里雅博依。

【1】进入达里雅博依,给人印象最深刻的首先是路的难行。除了沿河地带和长时间碾压能形成路的地方,大段的路是在连绵沙丘之间压出来的车印子。有宽过一拃的,应该是大车印儿,宽不过半拳之间的该是驴车的车印。我想,这大概就是达里雅博依的基本交通概况,有少量的机动车,更多的还有赖于畜力,从达里雅博依存在的第一天一直延续到今天:

一天的路,一生的路、生生世世的路……多少沧桑容含其间!

而这些路,就像血脉一样贯穿在达里雅博依人的记忆里、履历中,延续在世世代代达里雅博依人的脚底下。

再仔细观察,我发现这些路碾出来的时间都不是太长。

年年岁岁走的路怎么会就这么一抹轻浅的车印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沙尘暴往复不停地抚动,不断在按着它的意愿变换着地表,不断把人为可能留下来的一切抹去。

完全是沙漠的环境,路也像沙漠中的许多河流一样隐没无常。

就在二十年前,进出达里雅博依唯一可用的只有骆驼。今天,除了乡政府的车和几位有财力的人买的车,骆驼依然是人们离不开的驮运工具。面粉、油或其他东西,拉进来的售价都是原来两倍以上、甚至更高的价格,这就是达里雅博依人对出行之遥远、之艰难的确切概念。

沙漠车中途停下来让大家方便,后厢跳下来的人满面尘灰,不说话、不看你,半天弄不清眉眼之确切。搭车的老乡解了手转身又钻进了车篷子,几个城里人抹了脸不停在啐,嘴里吐不尽,咬一下咔嚓响。我一下明白了在资讯和交通无所不通、无所不往的今天,达里雅博依何以依然遥远、依然是一个被传说的故事,原因就在于让人至今难以想象、难以承受的路途的折磨!人类最后的隐秘因此被久久贮藏,一直保留到今天。

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

沙漠车在沙丘间驰行,时速不会超过二十公里。这种车速,唯一的解释就是沙丘的高度和沙丘铺展得过于辽阔。我见过塔克拉玛干腹地北纬39°线的高大沙丘和吐鲁番地区临近鄯善县城的沙山,沙丘的形态、分布的广泛和高度,都很像。我很吃惊这些高大沙丘在于田县城延伸过来的那条公路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就开始了,距离人居环境这么近,这正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严酷生态状态与人的距离!

唯一的不同,是有一条河流在你的眼际若即若离,那是克里雅河。

远远望去,这个季节的克里雅河依然是乌白的冰面。走近河岸,能看到冰面上已有溪水流淌,几只野鸭子沉浮其间。不明白这个季节冰面上的溪水里有什么让它们可吃的东西?远处有崩塌的河岸,河岸之下堆积着大块破碎的冰面,能想得到属于春天的一个河流的故事已开始讲述。我没想到,尚未完全消解的克里雅河,河面的宽度至少在五百米以上!足以说明这河流的蕴力,如果没有足够的流量和冲击力,断然不可能在深达下游如此之远的地方凿出五百米的河床!

我曾有过在河流上端那些支流系之间往复穿梭的经历,昆仑山中段和更南部的整个青藏高原的大段边缘,都该是克里雅河的河源地带。氆氇河、海尼拉克河、塞地库拉姆河、流水河……都是克里雅河的上游支流。我的纪录片讲述的采玉人的故事和有关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亚洲最年轻火山喷发的记述,都是这些河流网系之间惊心动魄的片段!而克里雅河就是由此生发的,从冰岩下消融,点点滴滴;从山缘和山缘之下的地底溢出,水镜和小溪只手可掬;再汇成激流奔腾而下,一泻如沙原绵延!

在有关塔里木盆地所有河流的记述中,横贯整个塔里木盆地的塔里木河无疑是一条伟大的河流。它上游同源不同名的叶尔羌河和大约二百年前与塔里木河并行的和田河是两条接近塔里木河影响的河流,只是和田河后来渐次演变为塔里木河的一条支脉。以荒原地表这些最伟大的河流为轴心,渐次一级的河流有盖孜河、克孜勒苏河、托什干河、阿克苏河、开都河、孔雀河、喀拉喀什河、玉龙喀什河等大的支脉河流;再次一级才会记述类似于克里雅河这个层面的河流,它的同辈兄弟有木扎特河、库车河、塔什库尔干河、提孜那甫河、莎车河、尼雅河、牙通古斯河、安迪尔河、喀拉米兰河、车尔臣河等等;再次一级,是一个乡级地图上才会标识的那些河流,或更上游已属于乡间故事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河流。但是,在昆仑山纵深地带的跋涉之中,我曾亲见克里雅河汹涌冲决重重山岩奔腾而下的情景,它具备了一切伟大河流的能量和气势,左突右闯,从昆仑山深处奔流了近一百五十公里到达了于田绿洲,然后再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纵深漫去,流径延亘二百余公里,溢洪期可达四百公里!

关于克里雅河,有许多解释,我倾向于更宿命的那个名称:来去无踪。

于田绿洲如沙海中的一个葱绿的涟漪,一边荡去昆仑山南麓,另一边荡去水脉所及的沙漠深处,那是克里雅河的最末端。骑着骆驼再走下去,有两处堪称文化坐标的遗址让人不能不注意,一处为喀拉墩,一处为圆沙遗址。想想当年丝绸之路横贯欧亚的盛景,塔里木河沿岸一连串儿明珠城市至今让人无限遐想,最终仅有的地面遗存决定了尼雅和米兰成了被人传说最多的地方引起关注。喀拉墩则是感悟、理解丝绸之路与我们今天究竟相距多远的形象路标。圆沙古城,正是克里雅河当年最远所能到达的地方!

在新疆,羊追着草走,人追着水走。随着河流的萎缩,亲手建立的家园不断被放弃,人们最终退守今天达里雅博依人所在的克里雅河沿岸。“达里雅博依”的本意为“河身”,在此当“河沿”讲,由此决定了达里雅博依人与克里雅河的渊源。据同行的人介绍,达里雅博依的总户数为二百六十三家,共计二千七百九十人,被分为六个队零落分布在克里雅河自于田县城延流而下的近三百公里的河流两岸。其间:

从甬盖吐冒拉克到卡拉埃盖的一百一十五公里为一小队,分布有二十三户人家;

从卡拉埃盖到铁里木的六十七公里间为二小队,有四十七户人家;

三小队为达里雅博依乡政府所在地,方圆二十公里之间有四十五户;

再往下,克里雅河分为两叉儿,四小队一直延续到帕提,六十五公里之间有四十五户人家;五小队从牙曲盖到吐达曼,共四十六户;六小队从夏得让一直延伸到绿洲的最末端,二十二户人家像羊粪蛋儿一样撒在一百四十多公里的区域间。

显然,这种行政区划不是很平衡。

达里雅博依总的人口覆盖率偏低,这与河流对人居区域的支撑力有关。

另一点,人口相对集中的地方多是较为开阔、并有充足河水保障的地方,反之则环境偏差。人口密度的变化,实际上是对地缘环境的描述和人类不断作出选择的一种纪录。

不过,达里雅博依最早的居住史显然不是刻意恪守行政区域的纪录,人的选择与河流的自然延伸一样随意,这个原因使达里雅博依的民间长期使用着一套显然比行政区划更生动的描述系统,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都隐含着在几代人血脉中沉淀、延续的体会,如:

甬盖吐冒拉克,意为大杨树

卡拉埃盖,意为烧柴的羊圈

塞塞奎勒,意为臭涝坝

简兹奎依盖,意为放马鞍子的地方

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地名是奎克吉依黛,寓意很有诗意,为青沙枣。

【2】沙漠车的车轮碾着绵软的沙丘在连绵沙海间驰行、穿梭,我梦想着最终到达克里雅河末端,甚至更远。

喀拉墩该有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当年在骆驼环围之间架帐篷的地方?

圆沙古城厚厚的覆沙之下会有几块陶片等待我轻拾于掌中?它毫无光泽,却比所有有着美丽光泽的东西更具说服力,那是人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最初的记忆!

在冲出昆仑山口进入于田绿洲之后,由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初春气温的影响,克里雅河最初从上游开始消融,再逐渐往下游推延。进入达里雅博依的头一百公里路多是沙漠,沿河岸是长着大片芦苇的荒原。晨晖暮昏的时候,河面幽蓝的冷和荒原大片金色飘逸的暖,是整个新疆无处不在的、由巨大反差构成的那种包涵着灵性和辽阔的极致。糟糕的是,这时候,每天过往的路已是注满河水的水道,沙漠车从大片的苇荡中驶过,一时有江南行舟的曼妙。不过,毕竟还是春暖乍寒的时候,淹在芦苇荡中的路正午看上去清水涟涟,早晚两头还是冰。车轮碾过,冰面崩裂,冰茬子飞迸,估摸冰的厚度不在两指之下。就在距达里雅博依乡所在地最远不过两个小时的地方,沙漠车碾过冰面,我透过驾驶室车底的缝隙看到被车轮挤压的一块冰面竖起来直插入我们的车底,紧接着就是一阵粉碎的声音。像是城里到处摆放的广告气模突然被撒了气,沙漠车熄火了。下车一看,水箱漏了。

沙漠车的水箱被拆了下来,细细密密的网格被打漏了,只能带到于田县城去修,不能修就得换。意外的境遇迫使我们卸了车,四野转出去拖柴禾,两位搭车的村民蹚过河去找最近的一户人家准备扛一袋面粉和牵只羊回来。估算一下,等到车来了把水箱送到于田再返回来,最快也在三天以后。加上水大,未必能顺利往前走,这迫使我不得不放弃原来到达河流末端的想法。

我始终惦记着那个叫作“奎克吉依黛”的地方,另外,刚得到一个消息,说那里有一个女人这两天就会生孩子。

无边的沙原连绵,正在解冻的河,一个叫“青沙枣”的地方,一个即将降生的生命……这些意象,有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蕴意。更重要的,这是季节和人生的一个片段,如一扇窗口悄然打开,让我们有可能触摸所有的隐秘。实际上,达里雅博依如风往复的历史就系于生命灿烂的一瞬间,所有的苦、痛和欢愉,都由此而生。

【3】不知道原本真的是有一片沙枣林,还是最初来到的人把沙枣林的记忆从遥远的他乡带到了这儿,使这片荒原有了如此寓意绵绵的一个地名:青沙枣。

我有另一个猜测,当绵长的风掠过河面轻轻抚动,仔细闻闻,风里有胡杨叶丝丝微甜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触发了灵感,才会有一片荒原与青沙枣相联的想象?

实际上,奎克吉依黛没有一棵沙枣树。

到达的头晚上已是深夜,无法知道奎克吉依黛的面目。第二天,天没亮透就起来出了门,我听到有喃喃的诵经声。透过胡杨帮儿的一道门看去,主房邻侧的棚屋里一位白须老人面西而跪,是这家的主人赛地肉孜·巴勒克。老人胡须微微抖动,祈诵如泉润水溢,能传出去几十步外。屋外有褪去未尽的半月悬在一蓬胡杨树顶,荒原间飘逸而来的是羊的蹄脚在芦苇之间踢蹭的一片细碎声音。头羊坠着铜铃,行进中会有忽远忽近的一串儿铃声。老赛地肉孜的女儿苏皮热木汗拎着两只水桶向屋后走去,一里地之外是迷离一片的克里雅河。这个细节,维系着达里雅博依人世世代代的生存和人与河流相依为生的那种命运关系。我跟过去看着她完成了整个拎水的过程。这个时候的河水很浑,不知道澄多久才能喝。没想到,过了没多久,女主人就舀起水开始和面。我想,会不会是河水含的泥沙重,澄清的速度会比别处的浑水快一些?

苏皮热木汗把和好的面揣成一个厚饼,埋在木炭火烧热的沙子里。我相信这是世界凡沙漠地区通用的做法,这就是达里雅博依人世世代代吃的主食奎麦其。达里雅博依人一直固执地认为,克里雅河的浑水和奎麦其是达里雅博依人全部生活滋味之所在,通常他们会这样说:

“这个嘛,有劲儿!”

实际上,奎麦其埋在沙子里烤熟的蕴意远比我直观看到的整个烤制过程丰富而深远:

源自克里雅河所赋的灵魂,在炭火与热沙之间完成所有的变化,这像是达里雅博依人世世代代宿命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