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虫子爬吧
16716200000013

第13章 不去

因为是五月一日吧,索溪峪通往西海的山道上,人可真够多。无论如何你得佩服、你得惊讶人对名山胜水的这种热情,归根结底不是人们对自然山水的向往,而是对爆发性著名事物的好奇心,接近欲驱使着人们不辞辛苦远道而来。

情侣们、夫妻们、同伙们、母子们,络绎不绝地挤在山道石阶上,很像是赶庙会。沿途景致倒是青翠而突兀,青翠的是高树丛竹,突兀的是一柱又一柱的石峰。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山和植物和涧水的组合而已。

你不能不感到有点奇怪:索溪峪存在了当然不只一日,而且它也不会女大十八变似的突然间长漂亮了,何以几年前还是清冷无人之地,如今就爆满成这样了呢?

清晨出发,十数人。老者有主编陈、作家叶、社长韩,小的当数青年女记者玲。彪壮者有军报大黄,二炮小尹,均出身体育界,人高马大,体重不让一只成年大熊。余者虽非异物,也均各具特色,不赘述。

虽然都是长年伏案之人,行不足二里地,已经显出同类人中隐含着的巨大差距。大黄与玲等七八人进山如饥羊见草,情致大发,高唱《红高粱》之野蛮插曲熊爬羚跃而去,遥闻半山,蛮歌回荡。几位老者拄杖缓行,正精于计算着双腿逐渐增长的酸度和需待踏上的石阶数之间的比价。惟有小尹与鄙人,坐在石阶上犹疑了。

一切动摇分子都具有共同的眼神。彼此一望,便可会意。许多逃兵和叛徒大约都是凭着这一点串通结伴的。惭愧,我们俩也正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先像两个接头的特务那样接火点着了香烟,就从实质问题的外围——天空的闷热、山里人对山道长度估计的可疑性、人们凑热闹般的这种爬山的盲目性等等方面试探、求同,然后两个人的只有一半的犹疑之心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完全坚定的决心了——不去。

是嘛,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不去呢?谁又下了命令说过不准我们不去呢?有一种力量在无形地带动我们,那就是“大家都去”;我们若是“不去”,就有点扫大伙的兴,若是勉强去了,就要扫自己内心深处的兴。我们两个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当逃兵,这是因为我们两个同样都具备了这几种素质:明澈的自我爱护精神(俗称自私);日渐增长的某种厌世态度(也可以叫作懒);整体的悲观主义情绪和心态的失落感。当我们从不足二里地的地点开始往回退却的时候,听到从树木遮掩的半山崖壁上传来了集体呼唤我们名字的悲壮声音。那声音使树叶飒飒,空谷有回声。这是一种渗透着强烈的阶级友爱和集体荣誉感的呼声,也是很容易给落伍者以力量、给叛逃者以良知的声音,它很能让人幡然悔悟,奋然前行。

但是我们俩却是不可救药的逃兵、铁了心的叛徒。我们叼着烟卷,甩着外衣,以幸灾乐祸的心情听他们在山腰呼喊,一步比一步懒洋洋地下着石阶,朝那幽静荫凉有红漆地板的美丽住所走去。

不去,说明我们抵住了西海风光的诱惑和同伴们的呼喊。我们千里迢迢来到索溪峪而未登西海,行百里而废九十,不遗憾么?他们登山归来必会加倍鼓吹风光如何奇绝,我们呢,只需到傍晚时分门外迎候,一杯酽酽的凉茶在手,足够。

他们是我们的悬念;同样,我们也是他们的悬念。他们越累越使我们品味安逸,他们越渴越使我们感触荫凉。好吧,懒惰和勤奋较量。

入世与超脱、奋争与放弃、“巡天遥看一千河”或“坐地日行八万里”两种态度各有滋味。

归途行未及半,迎面遇数批登山者,皆爱问:“山上究竟如何?”答曰:“极美,值得一去。”又问:“怎么这么快就下得来了?”笑而答:“夜半便去,故晨归。”众皆惊叹:“不简单!”

两“逃兵”哈哈大笑,得意而前仰后合,相互重新打量,深感彼此都像登山英雄了。为此弄假成真,两人竟口占一绝,临时凑成打油诗一首,以描绘这段骗子行径。诗云:

昨夜两点半,

奋力爬高山;

英雄凯旋归,

路人皆惊羡。

诗成,两人愈加得意,愈发笑得诡秘如逃兵。至住所,乌龙茶泡之,红塔山吸之,跌跌撞撞懒懒散散沙发床仰之,足尖犹挂一拖鞋。真他妈美死了!遥想诸位同伙老兄正大汗淋漓于骄阳之下,刻苦攀于累石之中,不胜同情。至午,饱餐一顿蛋饼,洗得一番温水澡,便以逸待劳痛睡起来。

两小时之后,不唤自醒。

各端酽酽的浓茶一杯,相互登门探望。两人一见,难免掩口而笑。

夕阳在山而余热散,秧鸡在田而鸣声起。树林已成乌翠色,山径犹不见归人。遮眉而望,冥色茫茫。久候不归,只好先去吃晚餐。餐毕出来散步,见几位狼狈者蹒跚走来,及近,竟是同伙中之一部分。一个个饥渴不堪,面呈酱红色,衣冠十分凌乱。上前慰问了,均已无答话之力,只说是“多走了三十余里山路”。

其余诸位呢?

摆摆头答道:“躺到床上了。”

后来才知道,大黄和玲等七八条男女好汉早在半山呼喊时就对我们两位“逃兵”义愤填膺,为了证明他们这一天累得不冤枉,也为了气气我们和显示一下他们的精神力量,曾商量好了,在归至住所时齐声大唱《打靶归来红霞飞》。因为他们料定我俩必在门前以幸灾乐祸的态度等候,那样,势必使我俩在雄壮的歌声中难堪。

结果,唱是唱了,而我俩却恰好在那时去了餐厅,没听见。

最后鼓起来的气一泄,是很让人颓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