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对目前这个版本中许多具体内容的可靠性持保留态度。我们知道,在《海蒂性学报告》之前,著名的《金赛性学报告》采用的是问卷调查的方法,然后对数据进行统计。另一路数是个案深入访谈的调查方法,人物的年龄、职业、经历等等都要交代清楚,被认为是“定性的”或“实证的”方法。而《海蒂性学报告》既未交代材料的来源,也未说明方法的选择。从形式上看,介于上述两种方法之间,是颇为暧昧的方法。它主要是由大量无名无姓的人的谈话片段组成,你无法知道说某一段话的人是何等人。而这些谈话片段的选择和取舍,显然不是随意的,它们被用来显示或支持雪儿·海蒂本人的观点。因此《海蒂性学报告》实际上是“海蒂向我们提供的关于她自己性学观点的报告”,书中反映的是海蒂本人的观点;而不是一份关于人群中性现状的情况报告,尽管书中也有一些类似的数据。
我同意你的观点。关于《海蒂性学报告》的内容和材料之特点及可靠性问题,是值得向读者提醒的。看来,目前我们可以看到的有关性学的研究,确实层次水准参差不齐,类型多样,因此,读者在阅读时,必须理解所读的东西到底属于哪类哪好。当然,拥有大量真实可靠数据的对于中国人的性学研究,也更有待做出。
关于性的各种调查报告当然反映了性学的进步,在此基础上,全面介绍性知识的书籍,也一直在更新换代。在20世纪80年代,这类书籍曾经是非常性感的畅销书,因为那时性的禁区在中国刚刚打开没有多久。但是十几年之后的今天,当年的禁区早已经不再是禁区,而书籍的创意、设计、装帧、印刷等等又有了极大的进步,现在再从书架上拿起当年的那些书,给人的印象就实在太“初级阶段”了。
作为这类书与时俱进的例子,有两种新出版的可以一提:一是美国人克鲁克斯(R.Crooks)的《我们的性》,是一本类似百科全书的通俗性学书,号称“写给所有人,关于所有人”,其第七版被译成中文引进(华夏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中文版用纸考究,图文并茂,被着意做成一本“白领读物”,其开本适宜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翻阅。二是阮芳赋的《性的报告——21世纪版性知识手册》(中医古籍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这是作者当年那本风行一时的《性知识手册》的修订版,当然已经脱胎换骨;如果说当年的版本是一个朴素的村姑,那么新版已经变成一位衣着入时的都市少妇——至于《我们的性》则就是姿色撩人的时髦女郎了。
再谈美人
性感当然离不了图像,如前所述,通常总是离不开美女们的图像。但是要将性感的图像印成书,总要有一些名目。为当下的美眉出写真集当然是一个办法,但是“文化含量”不容易上去;况且拍得太出位了,检查官那里又通不过。而从历史上的图画中去寻找性感,则既有“文化”——任何东西时间一久就有“文化”了,这真是不可思议——又安全。
看到这本《16—20世纪初欧洲情爱插图》,我就想到中国近三千年前的一句诗:“彼美之人兮,西方美人。”这句话出于《诗·邶风·简兮》,放到这里来当然是断章取义──连“义”也已经被歪曲,因为原诗中的“美人”,被认为是用来比喻“西周之盛王”的;至于以定语“西方”修饰之,则是“叹其远而不得见之辞也”──不管怎么理解,原诗肯定不是讲情爱的。
不过,“西周之盛王”却不是不讲情爱的,这就和我们要谈的事情有些关系了。当年孟子曾对齐宣王说:
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孟子的意思是说,如果好色,只要能和百姓共享,就仍然无妨于王道──也就孟子心目中的理想政治──之实行。这是《孟子》中最富于民主色彩的论述之一。不过此后的帝王很少有人能实行这一点。而孔、孟的不肖之徒,虽将孔、孟之书奉为经典,却也从来未曾打算真正按照“原著”中的精神行事。
在中国古代,帝王可以独占无边春色,《周礼》规定由九九八十一个女子轮流侍寝,实际上更有“后宫佳丽三千人”——有时宫廷中有上万宫女为之执役。达官贵人则有官妓、家妓为之服务,“三陪”而外,当然也可以闺房之中,有甚于画眉。韩愈,自居继承道统者也,照样蓄有家妓,“有绛桃、柳枝,皆善歌舞”;朱熹,公认领袖道学者也,照样被指控引诱两名尼姑作妾……此二人尚且如此,则风流之子,好色之徒,其恣情纵欲,享受情爱,今人贫乏的想象力实难追摹。
上层阶级虽然自己尽情享受情爱,却经常不许别人说,不许文艺作品反映。在中国古代,反映情爱的绘画作品从来得不到正当地位。中国古代绘画中的“美人”,通常只能露出一张在今人看来一点也不美的假脸,她们没有窈窕身材,不许眼波流盼。所以中国古代真正的美人,无法存在于绘画之中,只能存在于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司马相如《美人赋》和曹植《洛神赋》之中──说到底一句话,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美人尚且如此,情爱的命运自然更糟,实在要找反映情爱的作品,只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春宫画”、“秘戏图”(这些画图中也极少有能被今人认同的美人)。对于“正经人”来说,情爱是一件可以关门去做,但不能说出来的事;是一幅可以“手抵着牙儿细细地想”,但不能画出来的景。
14年前曾出过一本胡德智编的《世界人体插图选》(当时还是“内部发行”),如今这本《16—20世纪初欧洲情爱插图》,由艺术史研究者、德国人福克斯·爱德华所编。可以从“人体插图”到“情爱插图”,当然是我们的进步,首先可以对应于从展示“美人”(在《诗经》的话语中“美人”是男女都可用的)深入到表现情爱这样一个进步。
《欧洲情爱插图》向我们展示,情爱这个“话语”(或者说表现形式),可以用于多种主题。在这本编译本中,可以看到神话传说、宗教情怀、政治讽刺、生活场景、异族风情、器具装饰、幽默漫画等等主题,当然也有直接歌颂情爱的。那么多的主题,都可以用情爱的形式来表达,这只能说明,情爱已经不是一个被禁锢、被忌讳的话语。
本书标题中有“16—20世纪初”字样,16世纪,对应于中国的明朝末年,那时正是中国历史上春宫画空前繁荣的一段独特时期(不过几十年时间)。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因为西方也有他们的春宫画和秘戏图,而且其“春”其“秘”又大大过于我们的唐六如和仇十洲──当然这些春宫画和秘戏图在《欧洲情爱插图》中并无反映,因为这是一本很干净的书。
书虽然很干净,但是很巧妙。对图的选择,极具手眼和匠心。随便举一例,比如第2页上的“古埃及天空女神努特”,文字说明谓该女神“呈拱形于大地之上,象征性关系中的女上男下”,未加说明的是,托起努特身体的是大气之神,名舒。但是请注意,舒神两手托在努特的什么部位上?书中所选之图,很多都有值得注意的细节,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奥妙之处,在不言中。也许可以这么说,这本书能让“懂事”的读者会心一笑,却又既无诲盗诲淫之意,也无“教猱升木”之心,分寸把握得相当好。
手绘美人
毫无疑问,在照相技术发明之前,所有的佳人形象都是手绘的。但是即使照相技术高度成熟、普遍应用之后,手绘美人仍然不废。她们仍有她们存在的理由。
当年大师们的名画,自然是手绘佳人的一部分,但既为名画,则已高入云端;而另有一种手绘佳人,则更为平民化。她们曾经是一般老百姓日常亲近的性感。
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在美国流行手绘的美女招贴画、宣传画、电影海报之类,因为常被人钉在墙上,得名“pin-up”。这些美女画像大致盛行了40年光景,以至于该词有了“迷人的”、“有魅力的”这样的词义。一张有美女画像的月历可以称为“a pin-up calendar”,一个搔首弄姿装娇作媚的姿势可以称为“a pin-up pose”,甚至一个小帅哥,也可以被称为“a pin-up boy”了。
这些美国的手绘佳人,很快就被中国的画家模仿。当时的月份牌、广告上都出现了中国版的“pin-up”。而且其中也有裸体美女,尤受欢迎。由于中国传统绘画中对于人体曲线几乎毫无掌握,有人认为,直到1912年11月刘海粟在上海创办现代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后成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首创男女同校并采用人体模特,此后中国人方开始逐渐掌握对人体的正确描绘。所以中国版的“pin-up”一开始还未能自己独立创作,画家往往购买一些西方的月历、杂志或画册,从中加以模仿,甚至临摹——只是换上一个东方美人的头。
中国的手绘美人,后来也盛行了多年,在月份牌上,在香烟、酒类、药拼、服装等商品的广告宣传画上,那些柔媚的东方美女们,或古装,或时装,或泳装,甚至裸体,摆好了pin-up pose,含情脉脉,向公众诉说着什么。这番光景,与同一时代美国pin-up的盛行,真正是异曲同工,交相辉映。
这些手绘美人,如今又不约而同地成为现代文化人关注的对象,成为被挖掘的历史文化资源。
比如,C.G.Martignette和L.K.Meisel两人编了一本《美国美人画精品》(The Great American Pin-Up,我收藏的是TASCHEN出版社1996年的德文版),里面收集了20余位pin-up画家的900幅作品,并附画家小传。展卷视之,端的是倾城倾国,尽态极妍。而时代风云,技术进步,流行时尚,也自然反映在其中。电话初普及时,那些美女们就经常拿着电话,作娇羞密语状,无限幸福状;为了宣传爱国,细腰丰乳的金发美女就穿上制服行军礼——但是仍然要露出两条性感的大腿。
又如,有一位张燕凤女士,在中国内地收集了五六百张老月份牌上的广告画,编成《老月份牌广告画》上下两卷(台湾汉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4年第1版),共收作品586幅,亦可谓洋洋大观,足可与《美国美人画精品》媲美了。稍后,上海画报出版社的《老上海广告》(1995)、《老月份牌》(1997)等书也次第出版,实在是人同此心,无分中外。虽然如今照相技术高度发达,照相技术所能提供的美人形象,按理说肯定可以更鲜活、更美观、更性感,但是这些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手绘美人,仍然以某种沧桑感、怀旧感,唤起人们另一种审美情趣——她们是不会被照相技术取代的。
乳房的历史
还有一类性感的书,是所谓“性文化”一路。学术价值不是这里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仅就写作技巧上来看,拙劣的作者可以将一个原本非常性感的题目写得味同嚼蜡,而高明的写手却能够将一个原本非常严肃的题目写得活色生香。国内出版过几种标称为“性文化史”的书,大多取材不当,观念陈旧;如果说十年前对某些读者曾经有过某种吸引力的话,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则已经是难以卒读了。相反,如果题目本身就性感,写手(而且还是一位女写手!)又自有一番锦心绣口,那将是何种光景啊!——《乳房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为人类的某个器官写一部历史,也算别出心裁。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器官都能写得成一部历史,比如“阑尾的历史”或“脾脏的历史”,恐怕就写不成,因为这些器官上没有多少“文化”,可供形成“历史”。但是乳房不同,乳房上的“文化”,可是深厚之至──它联系到生育、性爱、健康、政治、商业、审美……所以当1997年,美国从事“女性和性别研究”的女学者玛莉莲·亚隆(Marilyn Yalom)出版《乳房的历史》(A History of the Breast)一书后,立即引起了许多读者的兴趣和注意。
《乳房的历史》实际上是一本“乳房文化史”,虽然结构上看不出多少高明之处,也未见有深度的理论分析──从表面上看,甚至没有什么“观点”。但作者收集了大量资料,有些资料是读者平时不易见到的;还有不少资料是平时人们不从“乳房文化”的角度去看的。这样将“乳房文化史”描述出来,也就很有价值了。其实在西方,有许多颇有学术价值的著作都是这样的。
在中国传统的主流审美观念中,乳房可以说没有任何地位,如果要对中国做类似的文化史,恐怕只能做头发或脚──小脚的文化史,事实上已经有人做过。如果说早期方绚《香莲品藻》之类的作品还带有无聊文人吟风咏月甚至恋足癖的色彩,那么到姚灵犀编的《采菲录》,大体上就有一点像玛莉莲·亚隆对乳房所做的工作了,但是姚灵犀没能搜集图像资料。而在中国今日媒体上到处可见的丰胸隆乳广告中所反映的审美观念,则完全是西风东渐的结果,其历史绝不会超过一百年(当代中国女性中不再讳言乳房的当然大有人在,比如吴霭仪有一本集子取名《知识分子的乳房》)。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乳房的历史》一书中译本的出版,又另有一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