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与意淫
“意淫”一词,明、清文人常用之。在大多数情况下,这被用来指停留在思想或意念中而未付诸肉体行动的性爱情景。下面是这种用法的一个典型例子,见《聊斋志异》卷一“瞳人语”:
(方栋)偶步郊郭,见一小车……稍稍近视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驰数里。
谁知车中女郎是某神祇的眷属,方栋因这次有失检点的“意淫”,受到双目失明的报应。有人题诗作诛心之论,谓之“目淫原自意淫来”。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张泌的《浣溪沙》词所描述的类似情景:
晚逐香车入凤城,
东风斜揭绣帘轻,
漫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
便须佯醉且徐行,
依稀闻得太狂生!
这还是五代时坦荡的歌声,车中美人“太狂生”的声口,酷似现代大都市中的年轻女郎——她们对于陌路男子因“惊艳”而看自己几眼是不以为怪的(鲁迅曾将此句中的“太狂生”三字改成“杀千刀”——旧时江南下层女子对男子撒娇时的假嗔之语)。在这首小词中作者和车中美人可以说已经同入“意淫”境界。而在“瞳人语”故事中,轻狂的书生却遭到随车丫环的怒斥,回去还双目失明。
《西厢记》、《红楼梦》之类的作品经常被和“意淫”联系在一起——特别是透过“道学眼镜”看出来是如此。例如:
《西厢》等书,人以为文才绝世,风流蕴藉,未甚淫亵,无大害也。那知他文笔太妙,竟害了天下多少文人。盖其书处处以痴情幻景,勾引淫媒,非比乡里山歌满纸淫词秽语,自非中人以下者鲜不憎而弃之。惟《西厢》等记,以极灵极巧之文心,写至微至渺之春思,只须淡淡写来,曲曲引进,目数行下,便觉恋恋,游思相扰,情兴顿浓,如饮醇醪,不觉自醉,心神动荡,机械渐生,习惯自然,情不自禁,醇谨者暗中斫丧,放荡者另觅邪缘……(《文昌帝君谕禁淫书天律证注》)
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而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戈矛也。(《庸闲斋笔记》卷八)关于《红楼梦》中的“意淫”,颇为现代学者所称道。朱正琳用曹雪芹笔下的“意淫”,指称“一种极为高级的性活动方式——用思想和语言来进行性活动”,这与明、清文人通常对“意淫”的理解大致相同。潘光旦则将“凡直接由内心的想象所唤起而不由外缘的刺激激发的性恋现象”称为“意淫”。但他又强调指出:“《红楼梦》所描摹的不是意淫,但可以在阅读的人身上间接唤起意淫,或供给不少意淫的资料。”
然而细考以上各说,都非全面。事实上“意淫”还有更为广泛的内容。不妨就以《红楼梦》为例,在贾宝玉看来,与“意淫”相对的是“皮肤滥淫”——可以理解为肉体上的性行为;所以只要未达到这一步,其余各种行动,诸如眉目传情、语言调笑,乃至素手相携、深夜晤谈等等,都可以成为“意淫”——只要行动者自己内心对这些行动赋予性意味即可。准此观之,宝玉陪黛玉读《西厢》、吃众女郎的胭脂可以是意淫,他替平儿簪花、陪妙玉回庵也可以是意淫。所以《红楼梦》其实描摹了不少意淫场景——而且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这方面的首选代表。
推而广之,《游仙窟》中男主人公与十娘、五嫂的反复调笑是意淫,古时文人笔下经常出现的“秋千女郎”也是意淫,明、清文人对女性缠足的病态激赏当然更是意淫。阅读“皮肤滥淫”的描绘固然可以唤起意淫,但阅读对意淫的优美描写(比如《红楼梦》中的一些场景)同样可以体味并唤起“意淫”——甚至这种阅读本身就是“意淫”方式之一。
道学家对“意淫”深恶痛绝,色情文学作家则在竭力唤起读者“意淫”的同时标榜“以淫止淫”——看色情作品进行“意淫”,但同时也见到了淫遭恶报之类的“警诫”,就可免于“皮肤滥淫”之实施。色情作家的这种宣言,主要是用来在道学家的讨伐之下寻求创作自由,同时也安慰他们自己的良心。但“意淫”确实具有审美功能,也有着某些相当积极的实际社会效果。
旧时文人诗酒风流,留下了许多“青楼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中通常充满着性感与意淫。比如陈眉公的《端午日白龙潭同杨较书侍儿青绡诗》二十一首,是写给一位高级妓女(可能就是柳如是)的丫鬟的,明丽香艳,其中有些句子,如“小比肩时私送约,大垂手处冷相挑”、“行酒不辞呈素手,邀欢微觉带红潮”、“夜来何遽逢行雨,湿尽黄衫复绛绡”等,其实已经非常性感,甚至有些色情了。
拼贴文字
端午日白龙潭同杨较书侍儿青绡诗二十一首
陈眉公有《端午日白龙潭同杨较书侍儿青绡诗》二十一首,见《晚香堂小品》。杨较书疑即杨影怜,亦即后来之柳如是也。此称杨较书侍儿,当是影怜所蓄雏鬟。其后影怜委身钱牧斋,青绡不知流转何所。眉公为赋诗至二十一首之多,可知倾倒之甚矣。诗云:
其一
杨家女史字青绡,定是花妖与月妖。
行酒不辞呈素手,邀欢微觉带红潮。
醉抛团扇眠难起,斜倚阑干眼横挑。
只恐凤皇飞欲去,莫教天上引吹萧。
其二
少小情痴便解挑,半疑神女半疑妖。
司空座右曾拈拂,鲛客宫中共织绡。
青雀舫依春种柳,白龙潭长夜来潮。
含情独立愁无限,何处月明吹洞萧。
其三
等闲猜作女中妖,洞口曾闻度碧箫。
盼盼无心歌艳曲,真真幻影下生绡。
射人精彩多明媚,回睇微茫在暗挑。
见客诗成忙洗砚,百花潭底汲新潮。
其四
不教仙人尺八箫,烟花部里独称妖。
蛾眉画影如新月,雀舌茶声似候潮。
小比肩时私送约,大垂手处冷相挑。
何时走马新堤上,脱却青绡换紫绡。
其五
剑侠豪雄不近妖,无情却被有情挑。
直前巧卖千金笑,短后偏宜一幅绡。
洗盏水清兼弄月,熏衣香透不生潮。
个中洁癖难描画,新琢无瑕白玉萧。
其六
戏浴兰汤似弄潮,灯花黯淡莫轻挑。
帐粘百蝶撩春梦,曲引双鸾咽夜箫。
密吐缠绵留好伴,懒施罗绮斗群妖。
老夫自有昆仑手,不用传书托素绡。
其七
天生姿媚十分妖,不学吹笙不弄箫。
似为天书拖白练,何须试舞赠红绡。
榴花着意含风笑,鹦鹉垂头怕客挑。
谁借五丝长命缕,綰他船住莫乘潮。
其八
红兜兼带雪儿妖,留取尊前弄紫箫。
五夜欲阑催烛换,三分沾醉背人挑。
风生薤叶新冰簟,汗滴桃花旧雪绡。
愿得欢情俱定准,幽期恰似往来潮。
其九
听得邻舟已罢箫,隔帘唤出小蛮妖。
醉乡缥缈谁同梦,酒政精明不暇挑。
公子风流偷解佩,夫人露坐劝添绡。
飞觞促板更筹急,月落空潭欲上潮。
其十
人说妖姬果是妖,白莲出水复迎潮。
若非曲误何缘顾,别有心招不借挑。
好舞鱼肠三尺剑,轻笼蝉翼五铢绡。
何人能舍珠千斛,掷向韦家换玉箫。
其十一
朝乘云去暮乘潮,洛女湘君不是妖。
提臂共倾蕉叶酒,瘦腰无奈藕丝绡。
饰衾只只鸳鸯宿,玉串双双燕子挑。
眉眼低迷多睡纈,恼人清梦一声箫。
其十二
阿环重见马嵬妖,仿佛当年子夜箫。
白袷玲珑亲浣濯,彩球旁落解勾挑。
欲裁明月为纨扇,不剪飞霞作艳绡。
别后双鱼书一纸,秦淮江上正通潮。
其十三
白门红板渐平潮,侬比垂杨侬更妖。
豪客有心将剑换,少年无赖掷梭挑。
枇杷花下吟佳句,桃叶渡头吹短箫。
醉后思家留不住,倩谁同挽紫霞绡。
其十四
家家弦索杂笙箫,独弄扁舟荡夜潮。
面熟不遮云母扇,月明难辨水晶绡。
天生太白非施粉,帝赐樵青岂是妖。
愿学江心新铸镜,朝朝形影镜中挑。
其十五
短衣击鼓胜长绡,花朵交飞满座挑。
皓腕数擎金风钏,朱唇徐接彩鸾箫。
兼人饮量能吞月,一道眼光堪射潮。
自古偏师多取捷,纵然闺秀不如妖。
其十六
迎烟笼雾月中箫,乐未央兮夜末潮。
宝鼎细飘香篆缕,纱窗新网水纹绡。
送来半臂难开褶,结得同心未忍挑。
灯影朦胧情恍惚,明知侍女也疑妖。
其十七
往往来来客似潮,无心重理旧时箫。
不衫不履应无价,倾国倾城未必妖。
调笑巧如梁燕语,娇痴猜作野狐挑。
芙蓉脂肉桃花眼,何必红衫衬素绡。
其十八
雪鸥点点拍空潮,炙罢笙簧复挂箫。
生怕贵游偏落落,故嗔公子太挑挑。
丰姿香艳能惊座,酒德温柔也胜妖。
疑是传书王母使,一双青鸟化青绡。
其十九
彩蠲纷纷竞渡潮,吴儿不及女儿妖。
寻常梳裹抛新样,两次排当着旧绡。
艾叶小符轻贴鬓,葡萄文锦恰囊箫。
当筵未必真心厄,司马休将绿绮挑。
其二十
末风生柳外潮,解衣盘礴对吹箫。
买来荆玉难酬价,燃尽温犀不照妖。
第一条弦吾已断,十三行赋汝堪挑。
幽情多写鲛绡上,但浣溪纱莫流绡。
其二十一
羞向秦楼度曲箫,偏随鸥鸟拍空潮。
一弯柳叶眉间画,数点梅花指上挑。
才及飞觞先恶战,未经对垒半藏妖。
夜来何遽逢行雨,湿尽黄衫复绛绡。
施蛰存提供(载《万象》3卷3期,2001)
性生活的困境
古代中国女子的生活圈子和精神天地,其狭小的程度是现代都市女性难以想象的。倘若是贫寒之家,困于衣食,每日为糊口而劳作不暇,那倒在本质上也近于职业妇女。但对于中上层阶级,或承平之世衣食丰足的平民家庭来说,女性的生活是非常单调的。那时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报纸杂志,没有电影录像……女性又要幽居深闺,不能抛头露面,基本上谈不到什么社交。
这种状况的后果是,性生活在女性的生活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这一点与现代都市女性差别非常之大──更何况即使对现代都市女性而言,性爱也是很重要的。正如一位明朝人所说:那时妻妾们“督米盐细务,首饰粉妆,弦索牙牌以外,所乐止有房事欢心”。越是上层的家庭,有钱有闲,这种情况就越严重。
性生活对古代女性来说远比现代女性重要,可是她们获得性生活满足的条件却远远不及现代女性。原因很简单──因为古代中国中上层社会是普遍实行多妻制的(指男性家主合法占有多个性配偶,不涉及妻与妾之间法律地位的异同之类)。多位女性只有一位男性配偶,她们获得性生活满足的机会自然远远小于现代一夫一妻家庭中的妻子。
中国古代的房中术,可以说主要是为适应多妻家庭而发展起来的。房中术的基本要义,是如何使男子在性交过程中不射精,同时却使女子达到性高潮。男子一旦做到了这一点──可以通过意念控制的训练,或借助于药物、器具之类来达到目的,他就具备了同时满足多个女性配偶性需求的能力。房中术家经常将“夜御九女”之类的话头挂在嘴边,正是针对这一点而发的。
然而,不管男子将房中术修炼到何种地步,一夫多妻家庭中的性生活问题终究不可能根本解决。在许多古代小说中,女性经常被描写成处在性饥渴的煎熬之中,欲火攻心,难以自制,《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这些描写当然有迎合色情小说情节需要的一面,但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实际社会生活的依据。
在众多妻妾无法都获得性满足的家庭里,女性的自慰和她们之间的同性恋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不少古代小说中都描写过这方面的情形。小说中的女性,或是使用“角先生”之类的性器具进行自慰,或是两女相互为对方实施手淫。与现代女性同性恋中有很大的精神成分不同,古代小说中的女性同性恋几乎全都落实到手淫上去,因为这种行为主要是就为了缓解性饥渴。古代中国人对待女性同性恋的态度,总的来说是相当宽容的,就和他们对待男性同性恋的态度一样。
“妒忌”这个字眼,在古代本来专用于描述多妻家庭中对性生活机会的争夺。不愿意看到丈夫冷落自己而去宠爱别的女人,就被称为“妒”;反之,容忍、甚至帮助丈夫去扩大他的女性配偶,则被称为“贤”。在古代社会生活中,因“妒”而闹出的种种悲剧,可以达到骇人的地步。性爱本有排他性,因此古代女性后房之妒,从道德和情理上来说,其实都无可厚非,但既然是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中,男性通常主宰着舆论的声音,他们当然异口同声地抨击“妒”而歌颂“贤”。
古代丈夫们常常苦于难以应付众多妻妾的性要求,现代丈夫们的痛苦,却变成了两种情形,似乎更甚于古人:
一种是向医生陈述自己难以满足妻子(如今只有一个!)的性要求,感到自己力不从心。这是因为这些男子承担的社会责任太重,面临的竞争太激烈,在外拼搏一天,回到家来,身心疲惫,已经打不起精神怜香惜玉。
另一种是常常抱怨妻子的性冷淡。现代都市女性的性冷淡,往往起因于她们的“两线作战”──出门要加入社会竞争,回家要挑起家务重担,在极快的节奏下奔竞不已,同样难免身心交疲。她们已经不可能体会古代贵族妇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的那份空虚——在那种空虚中,性通常是不会冷淡的。
别太在意性高潮
许多男性在做爱时非常焦虑地注视着女方的反应:她是否出现性高潮?如果出现,那自然好;而如果未出现,问题就大了:男方或是自怨自艾,恨自己“不行”,不能使爱人享受性高潮,同臻极乐之境;或是责怪女方太冷淡,“没有女人味”。男性这种焦虑又传染给女性,使她们在做爱时被迫将注意力集中于性高潮是否到来,她们担惊受怕:既怕爱人因不能证明自身的能力而丧失“男人的自信”,又怕自己在爱人眼中失去魅力,成为“没有女人味”的女人——这句贬语对绝大多数女性来说是难以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