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声,却只是让宝座之上的苏锦煜烦闷。
这女子的快乐,总是很简单,他无权置评她这样的快乐。
可是,她不知,浴血奋战,并非一件快乐的事,屠杀仇敌,也并非一件快乐的事,胜战之下,尸骨成山,也并非一件快乐的事。
他不懂,她为何一身红衣前来。
而她也不懂,今日牺牲了十几个寒影杀手,他有多悲恸。
他们都是年逾五百岁的,都是御蓝斯含辛茹苦培养的子嗣。
他不敢想象,御蓝斯今日在灵邺城所承受的牵引之痛。
他们厮杀之时,御蓝斯总是暗用牵引之力,给他们暗力拼杀,他用意念,支撑着每一个杀手,每一个人死去,都仿佛在他身上砍过几刀。
这场庆功宴,本是为让大家和缓心绪,康悦的到来,却让这庆功宴,彻底变了味道。
他无法忍受地起身,走出宏大的厅堂,穿过走廊,进入书房内。
站在镶衬了红色锦缎的橡木箱子前,却意外的,心莫名地突然恢复平静。
这些时日,他攻城时无法破解的难关,在这红箱子里迎刃而解。
没错,御庸猜对了,这里面有出奇制胜的法宝,便是……他的女儿,御胭媚。
苏现说,御庸最在乎的是御月崖,他甚至没有派人去寻找失踪的御胭媚。
这个女儿,于他心里,竟无半点分量。
可是,御胭媚说,年幼时,得父亲一个微笑,也能开心一整年。可是后来,她连一个微笑也得不到了,因为他父亲的妻妾太多,子嗣太多……
打开箱门上的机关,苏锦煜迟疑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才迈进去。
巨大的箱子,如一个房间,有桌案,有毛毯,有吃的,喝的,还有可供她解闷的故事书……那些书,都是御蓝斯编撰来讽刺她的恶行的。
此刻,他又来寻她相助,却不禁觉得,给她那些书,对她来说,太残忍。
夜明珠小灯在箱顶上,光芒莹白,被他身着金甲的高大身躯,完全遮挡。
御胭媚已经沉睡多时,舒服地侧躺着,连他靠近都没有察觉。
橡木箱子的吸纳力,总是让她疲倦,一旦睡着,她就再难醒来。
而最近,每次近来,她几乎都是沉睡不醒的,甚至有几次,他就在一旁等,等得自己都睡着了,她却还是不醒。
所幸,轩辕玖说,这样的贪睡,只是因为疲倦,并无性命之忧。
她近来胃口好,也习惯了箱子里的生活,气色比一开始进来时,好了许多。
连攻下五座城,她毫无保留地,告知他所有可能面临的艰险,不只是功不可没,这样背叛自己的父亲,她所背负的负罪感,也是他人无法体会的。
苏锦煜在她身边坐下来,见她发丝遮挡了脸颊,忍不住伸手,把那缕不听话的碎发掖在她的耳后。
惊艳的脸,如白瓷雕琢而成,不透血色,却迸射出神秘的光氲。
她天生一股媚态。如此睡着,眼角眉梢,依然有着不讨喜的艳媚之气。
御庸为她取这名字,当真妥帖,胭脂般妩媚的女子!
他收回手时,她睁开了眼睛,长眠一觉,她精神舒畅,四目相对,他僵硬别开了视线,她则一脸欣喜。
“你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
“打赢了?”
她坐起身来,知道他不喜欢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忙把衣袍也整理整齐,却见他神情复杂地看桌上的书。
那一页上,画得她尤其妖媚,正骑坐在一男子身上,媚眼如丝,獠牙尖锐……没错,那是她的真面目。
也是他最厌恶的。
她忙把书收好,搁在一旁,拢着长发,四处寻找梳子。
他随手摸到身后的梳子递给她,她瞧着一怔,才接过来。
他便默默地把她的步摇簪拿过来,搁在桌角上。
她看着步摇簪,又是微怔,“锦煜,你……好像不开心。”
“你父王,已经赶往京城。”
“是去告状吧!”她把长发拢至颈侧,拿梳子先把发梢梳理整齐。
苏锦煜只盯着桌案,不再看她。
她媚术修炼入骨,一举一动,都媚惑惊艳,那身骨亦是修炼的婀娜多姿,如花枝,如妖舞。
而他,不过是一位寻常男子,抵不住这样的惑。
“我和轩辕玖,本是为锦璃复仇,才布下那个陷阱。轩辕玖在银粒上涂染了剧毒,也是想一举成功。但是,没想到,其他人即刻毙命,御庸却不但没死,那毒竟然还形成了黑斑,浮在皮肤上。轩辕玖说,你父王内力特殊,也或许,是毒药有不妥之处……”
“父王练过一种避毒功,因曾走火入魔,没有大成,恐怕是因此,那避毒功起了效力。”
“也就是说,若废了他的武功,那黑斑就可消失?”
她凝视着他艳若天神的容颜,自嘲笑了笑,“若非有无法解决的问题,你定不会进来陪我小坐这片刻吧?”
“胭媚,我们早有交易。”
“我没有忘记。等到西部六城大败之日,就是我们成婚之日。可,我知道,一旦到那一日,你定杀了我,而御蓝斯,也定然会杀了父王,哥哥,祖母,所以,我没机会嫁给你。”
“听送血进来的护卫说,你的康悦公主今日来了玉波城。”
“最后一座城易守难攻,城里城外都是机关,我已经把图画好。”
她把一摞纸放在桌案上,手按在纸上,沉痛一顿,绝然收回。
她知道自己推出去的,不只是几张纸,还有数千条臣民的性命。那些尸骨叠起来,能叠成一座山,直达苍穹。
“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锦煜,我祝福你和康悦,你放我走吧。”
“你要去哪儿?”
“溟王宫有位叫乐正夕的男子,他被老七转变之后,曾远游西域,莫黎城内,那些蓝色花树就是长自西域的,我想去那些长蓝色花树的地方看一看。”
他听乐正夕说过,“那地方很远,要乘船,过海,穿越很多国……”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说,心里莫名地刺痛,一想到她将可能一去不返,仿佛有根刺藤,绕在了心上。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样,比死了要好得多。”
她呢喃说着,眼泪落下来,扑进他怀里。
“我想通了,我不能妨碍你的幸福,我的确,配不上你,而且,你也需要一个体面完美的妻子,你是当之无愧的战神。”
当之无愧么?
他明明愧对她!
他低头吻她,明知这样罪恶深重,明知自己这样卑鄙,明知这样对不起康悦……
怀里的身躯冷如冰,他拼力想将她暖热,却只是徒劳。
是他,害她从此无家可归,孤苦无依,颠沛流离,他只能给她,她一直想得到的。
子夜时分,红锦木箱被运出玉波城,送往狼族的方向。
苏锦煜站在城楼上,俯视着那箱子远去,心骤冷如冰。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靠近,他警惕转过身,见康悦醉醺醺地笑着走过来,一身衣袍喜庆地闪烁着金色光氲,如一团火烧过来。
他无奈地迎过去扶住她。
“悦,你怎么喝这么多?”
“今晚很开心,终于找到你,而且,你打了这么多胜仗,我由衷地为你开心。”
他无奈地避开,“三日后,还有战事,我派人送你回去。”
“你要把我送去哪儿呀?莫黎城?大齐?那都不是属于我的地方……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们应该成婚的,你忘了?锦璃也盼着呢!”
她醉醺醺地说着,笑着,仿佛已然看到一场盛大的婚礼。
“你先回去大齐京城吧,那里属于人类,更安全些。”
他无法兑现承诺,他也不希望,在婚后,她因爱生恨。
“你是要支开我,和御胭媚成婚吧?我都听说了……你和御蓝斯为打胜仗,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她突然尖锐地咆哮,手上的酒瓶擦过他的肩头,丢到了城楼下,双颊也因为酒醉和愤怒,不寻常地酡红。
“苏锦煜,你别当我康悦是傻子!”
她的嘶叫声,惹得城楼上的护卫侧目看来。
苏锦煜强压住怒火,转身看向城楼下,那红色锦箱,已经不见了踪影。
“若不用这种手段,我们都会被御庸杀死!御尊袒护御庸和珈玉妃,纵然把康恒护送到灵邺城,他也没有宣判御庸的死罪!若不用这种手段,你的父皇,也永远没机会返回大齐做回他的皇帝,而你,也不再是大齐公主!”
他沉声着,怒火终于还是爆发,双眸陡然变得莹亮森绿,在幽暗的灯光里煞气骇人。
“没错,我是人人颂扬的战神,我是为我妹妹复仇,为我家人而战,自认为当之无愧,可我害得一个本该逍遥自在的女子,背负了深重的罪孽,她为我,背叛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我屠杀的,都是她曾经每日可见的臣民,纵然他们都是吸血鬼,我又如何?我是个狼人,也是嗜血肉为生的!”
康悦被他吼得怔愣,良久,她才发觉自己的指责过分。
锦璃说得对,她总是做蠢事,她总是把锦煜越推越远。
“锦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小心地上前,他烦闷地挡开她的手。
“你不必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把胭媚送走,我不会和任何人成婚,你可以恨我,只怪我……爱你不够刻骨铭心。”
城楼上的风刺骨,苏锦煜何时离开的,她也未曾察觉。
走到城墙拗口处,她望着下面的巨石阵,忽然想跳下去,却见一个银影闪电般,从黑暗中冲回来,直飞上城楼来。
“颖王殿下,不好了,御胭媚被庸西王的人劫走了!”
康悦循声转看去,视线却慢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