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不到晌午,阴云沉厚森严,暗无天日,如夜幕将临。
楼宇错落的洛邑城,恢弘苍冷,放眼望去,四处黑旗白帜,只有新帝残酷手段是带着颜色的。
如今平治三年,朝堂上已彻底更迭换血。
元老旧臣多被抄家灭门,就连庇佑大齐王朝四百多年的宁安王……苏世韬一家,也未幸免。
街道上人来人往,个个不敢高声阔谈。
午门斩首台上鲜血沥沥,负责清扫的卒士,正在洗刷着青石板地面,却如何也洗不净。
一辆鸾凤华车,从恢弘的金钉朱漆宫门驶出,朝着玉鳞江的方向徐缓行进。
车子周围随行百余名锦卫,车帘,被一只冰肌玉骨的柔夷轻掀一条缝隙,金凤护甲罩着无名指与小指,衬得肌肤莹润白腻,那缝隙里,蝶袖里,仿佛滚出来大片珍珠,就这样……惊艳了侧目之人。
路旁退开的行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揣测,这只手的主人是何等惊艳倾城的女子。
车内女子却正看到远处斩首台被抬走的无头尸体,心头一惊,顾忌腹中胎儿,不宜见血腥,车帘未被完全掀起,又放下去。
刚才这一眼,却让她不经意地注意到,那尸体的手腕上有一条熟悉的彩线檀珠手链。
她心头隐隐惊颤,随即,螓首又迟疑摇了摇。
一定是巧合,那个尸体,一定不是哥哥。
然而,她却还是忆起,哥哥第一次出征,她去寺庙中求取护身符,得住持大师赠送了彩线檀珠手链。
大师说,那手链可以保她家人平安无事……
是的,平安无事!
她是当今皇后苏锦璃,是当朝皇帝康恒的结发妻子,就算天崩地裂,她的家人也该是平安无事的。
华车穿街过道,半个时辰后,在玉鳞江畔停下。
锦璃搭着护卫的手步下车来。她腹部虽然微隆,背影却依然窈窕,蝶袖凤袍,贵雅艳逸,腰间比目鱼环佩叮淙作响。
这点声响,就让气氛沉寂的江畔,愈加压抑。
靠岸处,是一艘宏大的腾龙画舫。
画舫底部为蓝底金色祥云,龙身栩栩如生,画舫雕梁画栋,四周衬了薄如蝉翼的金黄纱幔,映在水中,恍若自仙界驶来的。
她本能地一手护住腹部,走上通往画舫的汉白玉石板栈桥……
新婚那年生辰,康恒送这艘画舫给她,承诺每年生辰必陪她乘着画舫,赏尽两岸盛景。
江边被护卫严密封锁,帝王御驾就停在宽阔的栈桥上。
锦璃凝眉看了眼御驾华车,并无惊喜。
今日,她的生辰,他还记得约定,却一道圣旨,让他的宠妃代他相伴。她想拒绝,碍于父兄任职朝堂,又不敢忤逆。
她硬着头皮迈进舫内,隐约感觉背后熟悉的目光,她忍不住回眸看向御驾……他在里面?
天际突然雷声滚来,从飘纱窗里看出去,正见闪电仿佛一道利刃要劈开沉闷的水面。
有一行人进入画舫,锦璃转头看去,不禁怔住。
来到面前的,身着艳红凤袍的女子,竟是她同父异母的长姐……苏静琪。
“苏锦璃,宁安王府的嫡女郡主,人人艳羡的皇后娘娘,如今这是怎么了?看到我这一身凤袍,怎么一脸受伤?”
锦璃清苦嘲讽的笑了。以养胎之名,将她禁足椒房宫,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原来,你是他如今最宠爱的妃子?”
“你错了,是真爱,不是宠爱!还记得多年前的牡丹宴么?康恒对我一见钟情!”
苏静琪耐心地纠正着,摆了下手,一位宫女端着托盘上前来。
托盘上,一杯酒,香醇清冽,随着江面上灌入的风弥漫开来。
锦璃精通医理药草,轻轻一嗅便辨出这酒的不同,哪里有心思回忆牡丹宴上的细节?
她惊怒后退,一双眼睛警惕地环看着四周,脑子里盘算着如何逃离。
“本宫知道,你不愿赴死。无奈皇上已经答应明日册封本宫,所以,我的好妹妹,还望你成全!”苏静琪客客气气地说着,甚至优雅地弯着颀长秀美的脖颈行了一礼。
随她来的四五个宫女却就此得了暗示,厉鬼似地朝着锦璃扑了过来……
锦璃推倒了两个,无奈她们个个力量生猛,她纤细的手臂被强硬扯住,下巴也被捏住,丹红的唇被迫张开,她愤然抗拒嘶叫,那杯酒终是被强行灌下去。
毒酒滚入肺腑,仿佛燃了一路的火,直烧尽了肠胃,烧尽了四肢百骸。
宫女们见她唇角溢出黑浓的血,怕溅一身血,迅速松开手退后开去。
“孩子,我的孩子……”
锦璃惶恐按住坠痛的小腹,身躯不稳地摇晃,凤袍下淌出一片血,染了牡丹地毯,突然就栽倒在地上,满身筋骨亦是剧痛。
眼前一双翘首凤靴停住,她愤怒扣住那只脚腕,朝着岸边的御驾华车怒嚷,“康恒……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苏静琪一脚踢过来,见着锦璃身体滚开去,她鄙夷的笑声越是阴冷。
“你以为他真的爱你么?他看重的,不过是你九命真凤的身份,你名下庞大的家业,还有你哥哥手上的军队!”
“你胡说!”锦璃不可置信地嘶吼。
牡丹宴,康恒握住她的手,柔声告白,“锦璃,此生有你,我眼中心底再容不得别人。”
大婚当夜,他给过她誓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许愿树下,他为她埋下万年花珀,承诺她,“执子之手,永世相守”。
但是,岸上,御驾华车,竟无丝毫回应。
三个托盘却端上画舫来,其上,头颅血渍未干,显然,是刚被斩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