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红旗、正白旗、正蓝旗……我们穿过一条条黑洞洞的八旗小巷,跌跌撞撞的走着。
前面不远就是“大头”和“打鼓儿常”合居的“梵音楼”公寓了。
破烂的院子远看就相像一具歪七扭八的破旧箱子矗在那里,阗无人声。
仔细看处,“梵音楼”破烂的高丽纸窗上闪着幽暗的、飘忽不定的光,那可能是煤油灯或是蜡烛发出的。
……
昏暗的蜡烛光焰下,“打鼓儿常”正歪在铺板上喝着小酒儿,满脸被酒精烧的微微有些发紫。
可能是由于欠电费,所以他只能点一根折了半截的蜡烛头。
见我们前来造访,他颇有些笑意,冲我们抬了下手中的杯子接着喝。
看来他的小日子不错,一边喝酒一边在不远的炉子上煎鸡蛋,黑洞洞的破屋里香味儿四溢。
“小朋友们,来点儿啊。”他头也不抬的继续喝。
“您请您请。”“猴皮三儿”老道恭敬的伸伸手说。
“有事儿呵?”“打鼓儿常”好像有点儿感觉似的。
“是这么回事儿,今天我们学校挖地,挖出来这么一个东西,我们俩偷偷儿给“眯”起来了,可我们俩不懂,想请您给瞧瞧是什么。”“猴皮三儿”显得傻呆呆的,演得很逼真。
“好哇!嘿!你们俩真懂事儿,好孩子,来,我瞧瞧。”“打鼓儿常”从铺上下来,一把抢过那块“汉玉”,戴上断腿儿的老花镜仔细看起来。
“嗯嗯,嗯……”他喃喃自语着。
他时而嗅,时而磨挲,末了,他紧紧握在手里,轻描淡写的说。
此刻我很庆幸由于我的强烈反对,“猴皮三儿”没能用尿泡这块石头
“……倒是不值什么钱,拿到聚宝阁人家没准儿照都不照一眼……不过嘛,让恁俩大老远的跑了这趟……我还可以勉强收,那就让给我吧,小哥儿俩,多少?”“打鼓儿常”颇专注的说,但声音好象有点哑。
“您……给个价吧。”“猴皮三儿”怎么说话也有点儿哑了。
“嗨!这么得了,大叔儿多给你们俩子儿,一毛,能买四个炸三角儿,五碗丸子汤,怎么样?够意思吧?”他俩眼放光,晃着头说。此时他很像一个奸商。
我看见“猴皮三儿”好像差点儿晕过去。
“您也忒小气了吧。”不料“猴皮三儿”又缓过来了,语气坚定的说:“一块!”
“打鼓儿常”晃了一下,也差点儿晕过去。
“甚吗?!一块?!”“打鼓儿常”把“汉玉”望“猴皮三儿”手里一塞。
“你们这些松孩子就是不能可怜!一块……哼!一块……哼……“打鼓儿常”手哆嗦着拿起酒杯,喃喃自语,看来“猴皮三儿”要价儿是高了。
我和“猴皮三儿”交换了个眼色。
“那您最高能给多少?”“猴皮三儿”说。
“就这种破玉?那当儿满大街筒子都是,还都比恁这成色好了去了,谁稀罕呢!我跟你们俩说;要说这还够不上好玉,充其量也就够得上“海底石”,八毛钱,卖不卖由你们吧。”“打鼓儿常”拿起酒一下子都倒在口里。
我急忙看“猴皮三儿”一眼。
“那我们就走了?走。”“猴皮三儿”居然不买他的账!
我急了,在底下狠搡了他一下。
要知道,在那个一毛五分钱能吃一顿饭的年代,八毛钱意味着什么!
我们那块破滑石才是二分钱买的。
“猴皮三儿”偷偷拉了我一下,大概是让我沉住气。
我们已经走到大们口了。
正当我已是完全绝望之时,“打鼓儿常”在我们后面说话了:“嗨嗨嗨,过来过来。”
“你们这俩小子呵,哼……”他解开破旧的磨得黑亮黑亮的腰包,很不情愿的拿出了一块钱。
“猴皮三儿”接过票子,两眼陡然发出胜利的光采:“得得,谢谢您喽!回见您!”
我俩飞快的溜出来,到了大街上“猴皮三儿”兴奋的大叫不止:“怎么样?哥们儿,这事就他妈得沉的住气!怎么样,都瞅见了吧?不是吹的吧?咱哥们儿!”
“行!您是我大哥!”我伸出大拇哥。
当晚我们拿出四毛钱,狠搓了一顿“三路居”的肉丝焦炒饼,真他妈香!
但我们的恶作剧尚未收场。
“猴皮三儿”说,明天一早儿“打鼓儿常”肯定进城卖那块“汉玉海底石”去。
我俩藏在他家旁边的胡同口哨着*。
哨着*:满汉交融的一个语汇,在隐蔽处偷偷观察。此词疑出自满族围猎鹿时的词语,他们把围猎鹿称为“哨鹿”,真正的满语为“木兰”。
果然,第二天一早,“打鼓儿常”叼着一颗烟,头上扣着他那百年不洗的鸭舌帽儿,眯眯小笑的走出了那杂草丛生的破门。
不少人和他打招呼“上哪儿您这是?”
“咳,进趟城您哪。”
“买卖大了啊。”
“嗨!对付碗杂合面儿粥吧。”
“不能够吧?要是连您喝上了杂合面儿粥,捧怕呣连刷锅水都喝不上喽。”
(火器营有些人说“恐怕”时发“捧怕”音说“我们”时发“呣”音)
“您客气,得,忙着您呵!”“打鼓儿常”微微一掀帽子。
“得,您慢走。”
没看见“打鼓儿常”和别人聊那块“海底石”,我俩有些失望。
可就在这当儿,“巴四爷”走过来了。
这位巴四爷也爱玩儿古玩,经常上“打鼓儿常”这儿买便宜货。
两人曲膝打千儿,行满洲礼。
“忙着哪您。”
“这程子您气色不错。”
“哪儿呵,您抬举我,怎么,您又收着好货了?
“嘿!您可真神了!刨去您,谁能有这福气呀!来,您瞧瞧这个,这东西,好劲,要是一般人,那是瞧都瞧不着。”
“打鼓儿常”做出一付逼真的钦佩表情,拍拍巴四爷肩膀,“这边儿来。”他神秘的掏出一个很脏的旧布包,拿出来一个小东西。
“嗨,拿的是咱那个!”“猴皮三儿”激动的小声说。
“嘘——”我让他别出声儿。
“真是汉玉的?”我听见巴四爷小声问。
“叽——甚么话呀?!我告诉你,这是打圆明园旧址里刨出来的东西,绝对没跑儿!”“打鼓儿常”轻车熟路的发挥着。
我俩都快忍不住笑声了。
“我跟你说,我查了,这方印是树村白旗佟五爷跟圆明园“水木清华”那块墩儿刨地种鬼子姜刨出来的,这是哪儿啊?啊?知道吗?这是当年康熙老佛爷的御书房!您想想,这方印八成儿还就是咱们康熙爷的物件儿呢。……跟您说罢,眼下哥哥我等钱用,贱卖了,十块钱,少一分咱哥们甭谈,便宜不便宜让您己个儿说。”
“打鼓儿常”拿出一副极诚恳的表情,有如今天推销“八心八箭”劳斯丹顿烂表的侯总。
“三哥,您瞧呵,咱……能不能……再让点儿?今年我那大小子翻盖房子年底办事,这,手头儿……”很显然,巴四爷想再压点儿价儿。
“四爷,我跟您这么说,您知道我这当儿干嘛去么?我进城!有人就跟那儿等着要这个货呢!就我这货,这成色,这品相,从和平门还没进琉璃厂儿就得有人打着骂着争着抢,跟您说,凡是我老常的东西,那买主儿争的那叫一个乱——狗打架都打出猴儿脑子来了!到了琉璃厂——我要是卖不了这个价儿”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我琗了它您信不信?跟您说,今儿您算是赶上这拨儿了,要是刚才您跟我擦肩膀儿这么一过格儿嗨,就这样的俏货,您是一辈子也见不着喽!”
“唉!没办法呀,不识货呀……”巴四爷小心的摸了摸那块“圆明园古玉”
“那,四爷,咱就甭往下——说了”打鼓儿常现出遗憾的冷面,一抖搂布包,低头做出要包起那块印的样子,但动作有些迟缓。
“得得得,您甭多心,甭多心……有您这句话就行了,这玩意儿我要了,晚不晌儿把钱把钱给您送府上去,麻烦您给我留着”巴四爷握住打鼓儿常的手,摇了几下。
“咳咳!急什么呀?东西,你先请走都行!——可我跟你说呵,”打鼓儿常瞧瞧四外,压低声音:
“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藏好喽!钱嘛,缓几天都行!咱谁跟谁呀?!你哥哥我又不是等米下锅的主儿。”打鼓儿常”大度的说,拍拍巴四爷肥硕的后背。
“那是那是。”巴四爷连连点头。
……
经过“打鼓儿常”一番精彩的忽悠,巴四爷乖乖就范,极为小心的拿回了那块破滑石,当作康熙老佛爷的御用品,恭恭敬敬的藏在家里的卡丹匣子*里。
*卡丹匣子:满人装置祖先遗物的一只狭长的木匣,高放在西面的墙上。
在一袋白面才三块钱的年代里,不到半个小时,“打鼓儿常”净赚了九块钱!
我们都看傻了。
在对“打鼓儿常”所有技能的了解中,我发现他有一招儿是真的:他会满语和满文。
估计是小时候在火器营学的。
从他的年龄推算,他应该是光绪末年生人,正是动荡不安的年代。
他的青年时期可能正赶上冯玉祥“逼宫”——满人的势力一落千丈的糟糕局面。
被赶下台的溥仪当然不会甘心,他日夜都想“复辟”。
满族人第一次有了失落感后,才明白了努尔哈赤的伟大。
他们捡起了已被忘记多年的家乡话和文字,练武射箭,(马是没法骑了不是卖了就是宰了吃肉了)幻想有一天“俸禄”会重新发到手上。
“打鼓儿常”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学了满文的。
遗憾的是他会的多是骂人话,由此推断,他小时候也很“淘”。
另外,他好象在新军里干过,在南方(好象是云、贵、黔一带)打过仗,有趣的是,他说他在打仗时也没忘搜罗古董和搜罗日后能卖出好价钱的玩意儿,带回火器营来。
“打鼓儿常”的可悲还有一点,即为“无所不能”,此类人虽则在社会上比比皆是,但“打鼓儿常”“无所不能”的事还是值得一听。
我小时候不爱上学,但对于那些课堂上没有的东西却磨拳擦掌,趋之若骛。在向那森学习“打鼓”和“算命”告吹之后,我又想和“打鼓儿常”学写毛笔字。
这个念头是因于“打鼓儿常”经常说的——他会一手好书法而产生的。
尽管我从未见过他亲手演示过这项技能,我仍然深信不疑。
如果在今天看,这可能又会是一场空,因为我所见到的“打鼓儿常”每天都是在吃喝和侃山中过日子,从未见他写过一笔毛笔书法。
“好,好,你这孩子有志气!有志气……”“打鼓儿常”呡着二锅头,开始回复我的请求。
“想学写‘大字’,好事啊!知道这‘王羲之,颜鲁公’吗?这都是书圣啊,你猜怎么着,一辈子不会干别的,连油瓶儿倒了都不扶,就是写字儿,怎么样?几千年了,出名儿了吧?哎——就得这样儿……”。他往嘴里丢了两颗花生仁儿。
“那我应该怎么练啊?”我问。
“叽!怎么练?写啊,玩命的写!不见天儿写能练出来吗?”他口齿有些不利落的说。
他等于什么也没说。
我虽有些失望,但还是想让他传给我一种捷径或秘法之类的绝招儿,在我的恳求之下,他终于告诉我说,由于我是如此坚定和对师父的虔诚,他破例传我一招儿秘不外传的绝技。
“去买根儿蜡,把热蜡汁烫在纸上,在上头练字,多偺你在上边儿能写的跟平常纸上一个样了,就成了,记住喽,这招可别跟人说呵,去练吧。”他颇为神秘的小声说。
我登时傻眼了,没想到磨了他半天,就得了这么个“秘招儿”,这和那森让我用线香当鼓槌练打鼓有什么区别呵?!
虽然对这个“秘招儿”抱有很大的怀疑,但我还是较为认真的制做了蜡纸并练了一番。
由于蜡层的不浸润性,蘸上墨的毛笔笔迹会很快的收缩,最后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图案。
多次试验的结果帮我确定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这次“学书法”的梦想又快速告吹了。
我开始对“打鼓儿常”有些讨厌了,好长时间没去他那儿。
一天我在大街上远远看见了他,他头上正扣着那顶破鸭舌帽颠儿颠儿的走着。
我装做没看见,想溜过去,不想他却主动叫我。
“小子,你那字儿练的怎么样啦?怎不去我那儿了?”他显很慈祥。
“您朦我。”我大胆的冒出一句。
“我?我可从不做这种事儿,说说,怎么回子事儿。”他有些激愤的样子。
听了我的“血泪控诉”后,他一言不发,沉吟了一会儿,让我晚上去他那儿一趟。
吃完晚饭,我和“猴皮三儿”两人出发了。
……。“打鼓儿常”屋里黑洞洞的,他正枯坐在那肮脏的床铺上发楞,没喝酒。
“坐下。”他的声音和平时似乎有些异样。
他从褥子下面摸出一叠纸,纸很旧,已经发黄了,他递给我。
“这是我八九岁时候写的。”他幽幽的的说。
我一看,几张纸全都是粗劣的镀了一层黄腊的草纸,上面清爽的写着不太工整的毛笔字。
令人不解的是,笔画在蜡层上几乎没有回缩的痕迹!
这可太奇怪了!在物理上不能解释啊。
我红着脸,狼狈的和“猴皮三儿”走了。
“怎么样,你二爷朦你没朦啊?”
回头一看,“打鼓儿常”倚在门框边上得意的讪笑着。
从此,我又开始对“打鼓儿常”倍加敬重。
但后来,我却似乎很见不到他其他的绝技了,对他的失望又一次笼罩在我心头。
那是有一天我忽然想向他学“做古诗”的时候。
……“我的诗在“营子里头”是有名的,不信你打听打听去!”在微醺中他挥着筷子说。
“那您能不能现在就给我做一首啊?”我提出一个要求。
“那——有什么呀,等我喝完这口儿。”他虽然口气很硬,但还是听得出来有些为难。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看着他不停的夹菜、喝酒、若有所思,但就是不言语。
“行!来吧。做甚么?说。”他挽挽袖子,剔着牙,终于完成了进餐。
“那您随便吧。”我说。
“行,那,现在是八月节了,我就给你做一个中秋节吧。”他说。
“头一句呵,——(说)赋得(是)中秋(是)月光明,下一句呢,下一句……下一句,等我点颗烟,点颗烟。”他摇头晃脑。
“哎!有了!(是)光辉(是)月——下——明!好诗!好诗啊……瞧见没有?顺口就来!”他拍一下大腿。
……
我失望之极。
我描述的“打鼓儿常”基本是真实的。
如果我不写他们,不会再有人写这些早就被人遗忘了的小人物,而这些小人物在中国大地上真是数也数不清。
尽管我写他们的时候,语句调侃滑稽,但没有任何恶意。
希望他们的在天之灵能谅解。
说实话,“打鼓儿常”在世的那些年月里,我们是快乐的。
“打鼓儿常”天南海北的山侃凝聚了火器营百无聊赖的一批人,在其中,我是最小的一个。
我们如醉如痴的听着“打鼓儿常”一件件现场发挥的、极为离奇的“经历”,好象听评书一样,非常过瘾。
我们容忍了他那些明显胡编乱造的情节,权当那是一个真实有趣的故事。
从另一个角度看,“打鼓儿常”又是一位有功德的老人,在那个贫乏的年代,他给了无聊的人群以乐趣。
他很象那位讲了一辈子故事的孙敬修,不过他是专给老头儿讲故事的孙敬修。
从没人揭穿他那些动听离奇的故事,人们直到他去世都维护着他的尊严。
因为他的破屋子是一间不花钱的听书馆。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间的。
我估计,他死于一种隐秘的病(请别胡猜),因为我在他那儿见过一种极怪的用具——一根弹力极大的钢片,它被弯成几个圈,像个锈迹斑斑的大发条,紧里面的一端缠成一陀布球,他告诉我,这是他用来顶小腹的,他有“小肠疝气”的毛病。
他也有家,但不知为什么他不在家里住,硬是一个老人在外面混。
我也见过他的一个儿子——沉默不语,看样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子,低着头,大口贪婪的吞咽着他爹“打鼓儿常”犒赏他的一碗稀薄的玉米粥。
永远忘不了他那张铺了无数层肮脏棉絮、线毯、以及不知为何物的地皮色的破床板,还有那布满灰尘、蜘蛛网的破纸窗。
那张从不擦抹、满蜡台、赃碗筷、“战斗牌”烟盒的方桌。
那只熏得人挣不开眼的煤球炉子……
这些印象很深,以至于多年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