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小就仰望你”,但对于我来说,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你躲藏到何地去了?不是你创造了我,使我区别于走兽,比飞禽要聪灵的吗?我在黑暗中,在倾斜的坡路上独自摸索,我在身外寻觅你,我找不到“我心灵的天主”,我沉入了海底。我丧失了信心,我绝望于寻求真理。
我的母亲已跟随而来了,凭着坚毅的信心,她不畏艰难漂洋过海来寻找我,她一心一意地依靠你,竟能化险为夷。在渡海遇到惊涛骇浪时,她反而安慰船上的水手们;凡是初次航海的人,一旦害怕,往往需要水手们的安慰;她却保证他们旅程安全,因她在梦中已经得到你的指示。
她看到我正处在严重的危机之中,发现对于寻求真理我已经绝望。我把自己既不是摩尼教徒也不是基督教徒的事告诉她,她听后并不像听到意外的喜事而欢呼雀跃。她只对我可怜的处境部分地稍感放心,她在你面前为我痛哭,好像在哭已经死去而应该复活的人。她把想象中躺在棺材里的我敬献给你,希望你向寡妇的儿子说:“少年,我命你起来”,希望“死人坐起来,开始说话,交还给他的母亲。”她听到她每天对你祈求的事大部分已经实现,并不表示过分地喜悦。虽然我还尚未获得真理,但已从错误中反身而出。非但如此,她坚信你已允诺整个赐给她,眼下没完成的部分也一定会给她的,所以她坚定地、信心十足地对我说,她在基督中相信在她去世之前,必定会看到我成为衷心的公教徒。她对我是这样说,而对你、仁爱的源泉,她则加紧祈祷,哭求你加快你的援助,照亮我的黑暗。她更频繁地到圣堂里去,聚精会神地聆听安布罗西乌斯的言论,好像吮吸“流向永生的泉水”。她尊敬安布罗西乌斯就像尊敬天主的使者一样,因为她明白是安布罗西乌斯引导我进入这种徘徊无助的境界,她坚信我从疾病恢复到健康正应像医学上所说的“药力不猛,其病难愈。”
她拜谒圣人的陵墓时,遵循在非洲的习惯,是带着酒羹面包去的,但却遭到守门者的阻止;她明白了这是主教的禁令,就虔诚地、虚心地顺从,她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的不良习惯,绝不对禁令持有丝毫抱怨,这种态度真让我吃惊。她之所以能这样,正是因为她的思想不被酒困扰,能毅然抛弃旧习而绝没有仇视真理的想法,不像许多男女听到提倡节制的歌曲时就跟酒徒们对着一杯薄酒那样感到兴味寡然。她提着一篮普通的菜肴,除了自己吃一些外,其余的分给别人吃;为了不使自己异于众人,她也合乎时宜地只喝一小杯淡酒。假如按照常规,向几位死者的陵墓致敬,她就斟一杯酒向每座陵墓遍致敬意,就以这淡酒和水分给在场的人,自己则陪着只饮一点点。她之所以这样,既是为合乎虔诚的礼节,也是为严格遵守酗酒的禁令。
当她发现这位著名的讲演者,这位执著的主教禁止这种方式,即便能克制的人也不允许;这一方面是为了杜绝给予酗酒的机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种类似于祭祀祖先的仪式,不免近似于外教的迷信,她就毅然地顺从。她懂得把虔敬的心纯净地供奉在殉教者的墓前,就能替代满筐的人间的美食;一方面,对于贫困的人,她极力施舍,同时,她在那边参加了分食“主的圣体”的仪式。由于殉教者效法主的受难而捐躯,因此获得花冠。
主、我的天主,——这是我的心灵在你面前对此事的猜测——我觉得假如发布这项禁令的不是她所敬爱的安布罗西乌斯,要让我的母亲改掉这个长期的习惯,可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为了能使我得救,所以极其敬重安布罗西乌斯,而安布罗西乌斯发现她这样虔诚地生活,这样热衷于各种善行,这样一贯地参拜圣堂,对她自然也会敬重。安布罗西乌斯常常在我面前称赞她的德行,恭贺我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但是他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怀疑一切、不想探求生命之道的儿子。
当我祷告时,我并不懂得呻吟着求助于你,相反,我却一心一意地探索,我的思维因辩论而辗转反侧。我眼中的安布罗西乌斯仅仅是一个世俗圈中受到众多大人先生们敬重的幸运人物。只有他的单身不婚,我觉得我是做不到的。至于他所怀抱的愿望,他因声誉高而面临的考验,所进行的奋斗,他在艰难里所得到的安慰,他灵魂的牙齿咀嚼你的“面包”时所尝到的滋味,对于这一切,我是丝毫不知,也没有半点经验。
同样,他也不了解我内心的冲突,我所面临的危险境地,我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向他探讨我所想要探讨的事情。他门庭若市,都是有要事有困难前来求他帮助解决的人,容不得我与他详谈,和他探讨。在没有人找他的一些空闲时间,他为了维持身体所需,进食必要的食物,或为保养精神而进行阅读。
在阅读书籍时,他的眼睛一页一页看下去,他的心里琢磨着当中的意义,他的口舌不作声而休息。常常我们去他那里——由于他从不阻挡任何人进入,也没有事先传达的习惯——看到他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我们在沉默中稍坐片刻,就离开了(因为看见他这样专心致志地看书,谁又愿意打挠他呢?)。我们猜想只有在这片刻的空闲时间里,他才得以摆脱事务的困扰,因而不用来做别的,专用来调养精神,因而我们就不应该冒失地惊扰他。也许他之所以不作声,是为了避开听者注意,遇到难懂的文字让他解释,或讨论疑难的问题,因而耽误了时间,不能读完他所预定要读的书籍。另外,他的咽喉非常容易沙哑,为了保护声带,也更应该默读了。总之,不管他这样做有什么原因,像他这类的人,肯定是出于好的用意。
除了与他进行短暂的交谈外,我的确没有机会向他心中的神圣指导者请教。我打算找寻他闲暇的时间,对他诉说我的苦闷,但是找不着。每到星期天,我去听他和群众讨论真理的正确的言论,我越来越相信过去那些欺骗我的骗子用狡猾欺诈的方法,给《圣经》造成的一系列弊端,都是可以去除的。
一旦我明白你让慈母般的公教会赋予恩赐而使其再生的精神子女们,对于《创世纪》上“人是按照你的肖像而创造的”一节的解释,并不让人相信或想象你具有人的肉体的形态,即便我对于精神体的性质还是一点也捉摸不透,但我已很喜悦地感到羞愧。我多年来的叫嚣,不是敌视公教信仰,而是敌视头脑中想象出来的幻象。一个本该钻研探究的问题,我竟未明确探讨而进行攻击,在这一点上,我以前真是太愚蠢、太肆无忌惮了!你是高高在上却又近在咫尺,高深莫测而又了然于胸;你并没有大小不等的肢体,你到处丰满却没有一处能够占有你的整体,你没有我们肉体的形态,但你按照你的肖像塑造了人,人却从头到脚都受到空间的限制。
我既然不明白“你的肖像”所指是什么,就本应研究、探寻这一信仰的意义,不应冒然进行抨击,好像信仰只是我所猜测的。我的心越被疑虑腐蚀,促使我接受真理,我也就越痛恨自己这么长时间被一个真理的诺言所耍弄欺骗,犯了可笑的错误,并盲目地把许多谬论看成是真理。对于这些谬论,我后来才发现这一点。我自此以后也确切知道,当我盲目地攻击你的公教会时,是把不可靠的见解看作是确实可靠的。我虽然还没有确定公教会所教导的都是真理,可至少发现我过去尽力攻击的并不是公教会的真理。对此,我的天主,我觉得愧疚,我的思想开始发生转变,我乐于看到你的唯一的教会,你的独子的灵光,在我孩童时授与我基督名字的教会,并没有使人体味到稚弱的废话;它的至纯的教义并没有把你万物的创造者束缚在空间——虽然是广大无边的空间——之中,限制在人的肉体形态之中。
另一件让我兴奋的事,是我不再用以前的眼光看《旧约》的律法和先知书了。以前看到许多矛盾荒唐之处,责怪你的圣贤们会有如此的思想,而实际他们并没有这种思想。我很幸运听到安布罗西乌斯在向群众布道时多次提出让我们遵守的金科玉律:“文字让人死亡,精神让人活着”;对有些记录,仅从字面看,似乎荒唐,他揭开神秘的面纱,显出其精神意义;尽管我对于他的说教还无法辨别真伪,但听后并未感到抵触。我固守着我的心,不敢冒然相信,害怕堕入深渊,可是我的徘徊实在害苦我了。我希望对于我所不懂得的问题,能像“三加七等于十”那样清晰起来。当然我不会这样狂妄说这一点也不能明白,但我要求其他一切,凡我耳目所接触不到的物质,或我思想只能假定为物质的精神体,也都能同样清晰起来。
本来我可以借用信仰来医治我的疾病,清理我的思想,使我接近你永远存在而无丝毫缺损的真理;可是正像一个人受了庸医的欺骗,常常对良医也不敢冒然相信,同样我灵魂的疾病,原本只能用信仰来治疗的;但因为害怕信仰错误,就不想治疗,拒绝你亲手培养的,派往世界各地的、具有灵验效果的信仰良医。
自这个时候开始,我已经发觉公教教义是比较可取、比较谨慎并且绝不使用欺骗手段而令人相信没有被证明的——或是将会被证明的而不是所有人全能领会的,或是不可能证明的——道理,不像那些摩尼教人愚昧地标榜科学,嘲笑信仰,竟用无法证明作借口,逼迫人相信的一大堆荒谬的神话。
主啊,你用特别柔和特别慈爱的手渐渐摆正我的心,我关注到有许多事物,我既没看到,又没亲身经历过,但我相信了;例如各国历史上的诸多事迹,有关某地某城的诸多事件,我并没看见。我听从朋友们、医生们以及许多人的话,因为不这样,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就不会有所作为。最后,对于父母生我,我不是确信不疑吗?但这一点,我只有凭道听途说而相信,不然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又使我了解到该受谴责的不是那些相信你在世界上树立了绝对权威的《圣经》的人们,而是那些导致不信《圣经》的人们。假如他们对我说:“你如何知道这些书是唯一天主的真实而绝无妄言的圣神传授给人类的?”我绝不会听信他们,因为恰恰是这一点特别属于信仰的范畴:由于各种污蔑性的责难论战,我所读过的许多哲学家的辩论都不能取缔我对你的存在,——虽然我不明白你的存在的性质——对你的统领世界的信仰。
在这方面,我的信仰有时比较坚定,有时比较薄弱,但我一直相信你存在并照顾着我们;虽然我还不了解对于你的本体应抱有何种看法,也不了解哪一条道路通向你或能重返你的身边。
因为我们的能力有限,我们不应只凭理智来寻求真理,这就需要《圣经》的权力。从此我也开始看出假如你不是让人们通过诵读《圣经》而相信你、寻找你,你绝不会使《圣经》在全世界获得如此崇高的权威。
说到《圣经》中常常和我的见解相互抵触矛盾的地方,当我听了很多正确的解释后,我觉得这是因为它的含义太奥妙高深了。因而,更显得《圣经》权威的崇高,更能合乎神圣的信仰,一方面让一般读者明白通晓,而同时又保留着深奥的内涵,令人能进行更深入的探究;一方面文字通俗易懂以便人人均能理解,而同时又让不是“心浮气躁”的人能专心研究;一面怀抱群众,而于此同时又让少数人通过狭窄的入口来到你身边;但假如《圣经》没有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威,如果不吸引群众到它谦虚神圣的怀抱里,来到的人将更为稀少。
当我这样思考时,你就在我身边;当我叹息时,你就在我耳边倾听;当我游荡时,你掌握着我;当我走在世俗的大路上时,你并没有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