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伸出手往空气里抓了抓,似想拽住因惊恐而不断远离的我。她费力地张阖了几下嘴唇,却又只字不吐。
我急促的吸着气,使自己快速扛过这阵震惊,但一时间不由得开始怀疑坐在墙角的中年农妇,是不是自己真实的妈?
她披头散发,贴坐墙角瑟瑟发抖,鲜血还在顺着脸滴滴嗒嗒地淌,这样下去肯定危险。不管是不是,妈总归是妈。我连忙爬起来从床头翻出一条干净的枕巾,胡乱地往她涌血的伤口上按压。
见我不躲了,她就笑了,嘴角扯出一个生涩的弧度,使劲蠕动着唇挤出两个字。
“娆、囡。”她倾尽温柔,念不够似的反复好几次。娆囡,娆囡,娆囡。
我顿下了手中的擦拭,双手勾紧脖颈将她搂在怀里,未干透的泪水全部抹在她衣领上。不用质疑和指责,她一定是有极重要的原因。这个温柔的女人是我的亲妈,虽然终年默不出声木无表情,但她一直竭尽所能地照顾着我,从未曾怠慢过。
血流不止。我不得不松开拥抱,想办法帮那伤口止血。额角磕破了一大块皮,翻出血肉,还鼓起一个不小的肿包。我不知道是否严重,急着想起身去找我爸来处理。
我妈费劲地抓住我的衣摆,焦急地指着自己的嘴,迸出些语句。
“娆囡,别、找你、爸。”
我回望她,带着疑惑,但也不再多问。长年累月的不说话可能导致声带退化,现在要多说几句是困难的,可能还会拉伤肌体。
我妈目露哀求,我只得作罢。
打一盆井水将血巾洗浄,在伤口旁擦拭和按压,直至血流终于止住并慢慢凝结。我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细看手下的这张脸,本是熟悉得闭着眼也能在心里勾画出完整的模样,而现在已觉得有些陌生。可能是她有了鲜活的表情,也可能是我突然发现对至亲都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那么了解。
生活或许本充满着各种谎言,无论是善意还是愚弄,这点让慌乱了一夜的我隐隐生出些郁堵的闷气。
我挺直脊梁端坐在我妈面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或更坚强一些。
“妈,娆囡不是小女娃了,对于今天发生的事,你到现在还不想告诉我原因吗,妈?”我握起她的手,摇了再摇。
她闭着眼将头依靠在墙上,疲惫地点了点头,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一字一顿说几句歇会儿的,就算是言简意赅,也说了整整一夜,直至晨曦微透,鸡鸣遥传。
她说的事,让我如同在酷暑和腊月间反复穿梭,寒一身又汗一身,直至无力地伏倒在她怀里,将头深埋在温暖安宁的气息里。
我妈说她装痴作哑是没有办法的自保,被人贩拐卖也算是自愿,因为当初本是走投无路了。而那个被我认为是她家乡的“青罗梭”,其实毫无关系,她来自叫一片叫“禁摩索”南疆沙域,与“青罗梭”略音近罢了。
“禁摩索”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明显地标出来,或许连名称也只是个发音。禁摩索人自成一族,她离开时还剩一百多号人,他们比抚娘村民更封闭,一代复一代地盘踞在远离人烟却无比清净的不毛沙地,终年靠狩猎一些毒物和种植一种叫“迷途”的药草,然后与特定的几个药商以物换物地过日子。
禁摩索族人互相授受独特文化,除了做生意必备的普通话和南疆方言,基本不沾染现代文明,并以膜拜一种名为“迷途佛”的宗教为信仰。这些本没有什么特别,这世上多得是自成一体的族群,他们神秘而隐晦地散落在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跟所谓的现代文明作着最顽固的抵抗。相较之,“禁摩索”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异处。
那里的人能活很久,就算生存环境再干涸险恶,他们的寿命基本都为百岁为底。另外禁摩索族大多数的女人能通灵,最强的人还能直接招灵,所以她们自小会被长者授习一些抑灵术,用于遇到恶魂时能自我保护。另有最重要的一点是,禁摩索族禁止女性与外族通婚,否则会被驱逐,还要承受折寿三成的命数。
而我妈以上三点就占了后两点,她能通灵且是禁摩索族女人中少见的强,左眼能直接视灵。另外,二十岁那年她和一个药商的儿子好上却被发现,之后被族人流放至沙漠深处,等待天定生死。结果她凭着天赋不断哀求沙漠中游荡的亡灵指路,自己摸索着走出了沙漠。薄衣无食行走了几天几夜,直至晕厥在一个少数民族市集边,被人贩捡到。
她说被我爸带回抚娘村的第一天,就知道这个地方有着莫大的问题,因为她的左眼看见一具具死魂紧裹着破烂的尸衣,像一柱柱倒插的香头,密密匝匝地布满抚娘村的半空,如一袭洞眼密集的渔网,笼罩在整个村子的天顶。
我试图想像我妈描绘的恐怖画面,骇得不敢再往窗外撇上一眼。她总是把半边的头发挡在左眼前,还只爱低头行路。
简略地介绍完自己,我妈稍许迟疑后,粗略说了下抚娘村的秘密,总结下来也就两组三个字能概括:咒怨深,难破解。
说到底,她并没有真正搞明白抚娘村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将会怎么样。但她把能知道和推断出的枝末细节,用干涩的言语大致给我理了一遍。
她觉得抚娘村人应也算自成一族,而且在近千年前就受困于一种与繁衍有关的恶咒。譬如出生自抚娘村的女人生育必死,而嫁进抚娘村的外乡女人只能生一个孩子,并生育后五年内必死。
也就是说,这条算计缜密的诅咒原意并不想要抚娘村的男人断子绝孙,而是让他们生生世世遭受一种无家的痛苦,还让带上抚娘村血统的下代同样陷入这种绝望的繁衍陷阱,注定遭受妻离子散的悲局。
只要抚娘村的男人不放弃娶妻生子,这个悲局无法有完结的一天。但他们一旦放弃,抚娘村人没过几十年就可以彻底灭族。
何其痛苦的活法,怪不得抚娘村人的脸上总是密布无解的麻木和深沉的疲惫。我无法理解置整个村庄于生死两难的天谴恶咒,到底是由怎么样的恶因引起。
“妈,但是你生下我后一直活得好好的,说明那个咒对你无效,对吧?”
我立即想到自己这个长到十六岁还能拥有亲妈的抚娘村“例外”,不由更为困惑,既能有“例外”,岂不是说明恶咒有破解口?
“你不是有灵术吗,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怎么破解这条咒,为什么?!”
妈闭起眼摇头,嘴角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娆囡啊,妈只是个普通的禁摩索女人,最多会几招简单的抑灵术,怎么可解得了横行近千年的中原秘咒。”
“那,那是为什么你没有……”我茫然地问,却发现自己心里其实早有个不想细究的答案。
“因为……娆囡啊,你不是抚娘村人的种。”她空洞的目光从我脸上轻掠而过,像把锐利的刀刃,无情地划破了我心存的侥幸。
我禁不住抬手捂住了她的嘴,震惊中混杂难言的羞耻。
果然,我从来不是什么抚娘村的例外和奇迹,一切只是个顺因。我妈被放逐时发现已怀身孕,最后只能顺着人贩子的做法,尽快找到一个保护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的寄身之所,至于什么样的男人来接手,她都不曾在乎过。
“我爸……爸,他知道吗?”我怔愣许久,有股人生被颠覆到支离破碎的虚脱感。
妈沉默许久,然后摇摇头却又接着点头,话音恍惚。
“大概早有些明白了,他并没有看上那么笨,”她抬起眼望出门去,似在凝视遥远的过去,一点点的泪花闪烁在眼角边,“你爸或许只是不舍得……说穿。”
“娆囡,他是个好人,你不能怪他,为了咱们娘俩,他都不肯要自己的娃。”
拭去她的泪,我却暗吁一口气,堵在胸腔间的重压蓦的松了一大块。幸好,我爸是个好人,太好了,他真是个好人,好到愿意尽心养育别人的孩子,也不愿再让我妈为自己生育,怕她遭受血咒的一个善良老男人。
我恨不得马上去跪倒在他面前,忏悔自己先前对他所有的成见和猜忌。
“但是,娆囡啊他保护不了你,你得自己想办法。”我妈止住了哽咽,用手背胡乱地抹尽最后一滴泪,她坚定地望着我。
“抚娘村人并不善良,他们被这诅咒困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这个,”她拍了拍手中的骨灰罐,“听说可能是最有效的一种。”
“它是什么?”我赶紧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
她看起来非常疲惫,眼窝下青了一大圈,声音已干涩,每个音都在偏离它的常规。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但它是用那些外乡女人的骨粉烧制的,怨气极重无比阴邪,他们专门用来融噬魂……”我妈辛苦地挤着字眼,却突然失了声。
我急了,赶忙想站起身找出点茶水帮她润喉。
我妈拉住我。她也急,按压着喉部拼命地咳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只剩破气般的“嘶嘶”声。
我看着心疼,连忙抓住她的手。
“妈,算了,等能出声时再继续说!”
她却焦急得直摇头,哼哧了一会儿,终于挤出几乎轻不可闻的两句。
“娆囡,你、要走。”语气强硬,如此坚定。
“必须走,要快要远,没时间……”
话音又消失,她只能用力地抓住我肩晃着,似要把那份坚决给我摇进脑子。
我呆呆不应答,却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走?能到哪里去?一个十六岁的山里女娃,最熟悉的地方只有抚娘村和学校,身份证才刚刚领到,还不如一纸学生证有用。
何况方向明确的人生大计正在前头不远处等着我,考大学赚大钱,从村人们嫉恨的目光中,风光地迎接前途无量的新生活。现在就走就跟丧家狗一样,能流浪到哪里去?
更何况,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必须要逃?
“妈,我不走好不好,至少不是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和爸都会保护我的,对不对?”我像小时候闯下了不可收拾的祸,总是钻向她的怀,讨要糊弄过去的方式。
我妈同当初一样紧紧回抱我,但没有再刮我的鼻子揉乱我的发。因为这次我并没有任何错,要说唯一的错,或许是我不该生在抚娘村,不该在今晚来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