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漫无目地,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抚娘村阴森的夜幕下奔走。
午后下过场疾雨,泥地湿得让鞋子直打溜。顾宝石被紧攥的衣领勒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一边蹬腿跟我瞎跑,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呜咽。
等到终于被我放开时,两人已经驻步在抚娘村后的河堤上,周身围着成群嗡嗡乱撞的蚊蝻。堤旁一条被长至膝盖的茅草合围的泥路,幽深笔直地通向“抚娘娘”坟的乱石岗。
抚娘村的夏夜有着极其吵闹的昆虫合奏,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虫子纠集在潮湿温热的植被丛里,夜复一夜地能叫到秋至。
我环视一圈后,从顾宝石怀里拔出罐子,借着月光细细打量。除了令人不适的照片外,罐身上并没有什么其他噱头值得被再三的追究。一定要说出啥,那就是一股道不清的甜腻腥味幽幽地飘出,接连不断的有生命似的在我的鼻腔内轻轻撩拨。
但我不确定这气味是否真实存在,还是可笑的“幻嗅”毛病又不合时宜的发作。这气味还带着熟悉感,能和记忆的某处相重叠,却又怎么也细想不出个所以然。
“石头,它从哪里来的?”我唤着顾宝石的小名,蹲下身尽量把语气放柔,双手搭上他的肩轻轻地晃了晃。
顾宝石抿紧嘴,他常年眯成一条缝的眼跟随一只飘过头顶的萤火虫转悠了好几圈,才兜回到我的脸上,嘴里不情愿地憋出几声哼唧。
“祠堂、祠堂的木牌子后……”
在这样烦闷燥热的夏夜,我的背脊沁出冷汗,被夜风一吹细针扎般的难受。沉默半晌后我站起身,又惦了惦手里的罐子,轻飘飘的。它当然是空着的,或者正等着装下某个人。
那个人,显然正是我。
拎起骨灰罐,趿着湿透的鞋缓慢地向前走,沿着冗长细瘦的泥路。尖锐的茅草叶边不停刮擦半裸的脚跟,定是在皮肤上划了一道道浅显的血口。
我走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止住脚步。
不远处嶙峋的乱石堆在路旁,其间飘舞着无数黄绿色的光点,搞不清它们是否只是些萤火虫,或者其他什么。
前方已经显露出重重坟头,而半夜三更绝对不是去游览的好时机。
夜风下,我的脑袋却像装了锅被煮沸的粥,混乱地冒着各种念头的气泡。
有个幽冷的声音在一连串气泡的破裂中,平静地随着热气升腾:或许他们正等着把你装上,埋到前头的坟坑里去,说不定连碑都已刻好。
我回过头顺着顾宝石追过来的脚步,调换了方向。
“去祠堂,现在就去!”我对不知所措的顾宝石大吼大叫,“石头,你一定要带我进去!”
“别跑!顾宝石,你跑个什么劲儿?!”
“石头,不带我去就把你进祠堂偷供品的事跟你爸讲!”
栖在树顶的夜鸦被我一路彻斯底里的吼叫纷纷惊起,它们呱呱呱地直冲向天际,闹腾后留下一片死寂,虫鸣顿失。只剩下风拉扯着四周的树,哗啦哗啦,似在对我的决定进行着某项预判。
我大口喘气汗流浃背,还有股怒火游走在血液里,烧得心口一阵阵的疼痛又一阵阵的酸涩。而顾宝石还在朝自己家的方向搏命般的蹿逃,跑丢了鞋也没有停顿过半步,昭显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范的决心。
跟所有守旧之地一样,抚娘村也保留着一片用以举行传统仪式的古老场地,它叫抚娘娘祠堂,座落在顾宝石家大院的后头,临河靠山占地起码有五六亩。丁字型的雕木楼群被儿臂粗的毛竹所搭建的篱笆墙围得严严实实。守门的是两尊雕工粗犷的古代武者石像,分别手持一件奇形怪状的镐状武器。从那简单到抽象化的线条和狰狞到失去特征的面目上,无处辨别它们是出自什么宗教的神灵。
每年一个特殊日子的夜里,抚娘村的成年男人们会踏过石像的守护进入祠堂,然后闭门不出三天三夜。其间浓重的香烛气和悠长的诵经声,在祠堂的建筑群上空持续地飘荡。
按着古老的传统,抚娘村的祠堂不允许女人和孩子踏足,平时也有人日夜看守,据说还放养着用生血喂大的狗,所以它是我在抚娘村唯一从未涉足过的禁地。关于它的零零碎碎全经顾宝石那张不利索的嘴巴颠三倒四地转述,他偶尔能出入的权力全凭他爸的身份不但是村长,而且还是祠堂的掌管者。
顾宝石曾凭着这点特殊游历,在抚娘村的孩子堆里威风过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其他男孩逐渐成年而失去优势。只剩下我无论成不成年,都不会有踏足的权力。这点在我心里本是微不足道的,就像我对其他抚娘村的怪异规则一样,充满了与生俱来的不屑。
但今晚这个骨灰罐似乎在告诉我,无论自己对抚娘村如何的疏离和轻蔑,似乎还是在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悄悄算计着。
我终于在顾宝石家的院门前堵住了他,把人从墙头上拖了下来。
“不,不要,我怕,我怕的,姐、姐!”再次被我拎紧衣领时,他像只被捏在手心里的嗑头虫,把头晃得要断似的。
“我不不、不能放你进那里,会被我爸杀了、杀了的,真的会杀了的!”
他反复强调“杀了的”的严重性,但我觉得不可能。自从顾宝石他妈死了后,村长再也没有从外头买过女人,顾宝石是他唯一的孩子,还是个男的。和所有的落后贫穷的农村一样,抚娘村同样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我相信如果自家没有男娃的话,抚娘村的男人会持续不断地从外头买进女人,直至产下一个男娃或没钱能再买到女人为止。
然冥冥之中,他们似被赠予了一种承受恶咒后的抚慰,大多数的抚娘村人第一胎都能如愿得到一个男孩,否则“抚娘娘”坟地的规模早就翻了几倍。
而我只是因我妈不死所创造的奇迹,因此大可困惑一下我爸为什么没有让我妈继续生育,直至产下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这其中缘由我拒绝去细想,在一厢情愿的年轻意识里,爸妈和我一样,跟阴郁古怪的抚娘村人有着格格不入的区别。
会被杀掉的,会被杀的。
顾宝石总是像只坏了磁头的复读机,没完没了地强调他认为重要的信息。他用这种方式逼迫我将手松开,而我其实只想搞清楚他是怎么拿到罐子的。这点顾宝石根本没打算隐瞒,他对我温和下来的态度表示了力所能及的讨好,巨细靡遗地描述了一遍罐子的来历。
抚娘村男人们一年一次的聚会即将到来,这几天有人不断把大批祭品和食物担进祠堂,为那三天闭门不出的祭祀活动作准备。顾宝石看着眼馋,偷溜进去想顺些吃的,却在藏身的牌位墙后面发现了一条嵌在地上的宽长木柜,里面整齐地安放着各式各样的瓷罐,据他说最起码也有三四十个。
从乱七八糟的表述里,我无法判断那些罐子是否也是同一种葬品,但顾宝石说他翻遍一圈后觉得这只最好看,更令他惊喜的是上面竟然贴着我的照片,似乎本就是为我准备,所以决定把它偷出来当礼物。
最后,他又说关键是只有这只最轻,因为还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