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听傅雷讲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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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听傅雷讲文学 (3)

就在他二十二岁那一年,在彷徨和犹豫的痛苦中,罗曼·罗兰给托尔斯泰写了一封长信,诉说自己内心的矛盾。后来他得到了一封长达几十页的回信,对他提出的问题诚恳地进行了解答。在信中,托尔斯泰鼓励他为人类崇高的理想而奋斗,指出“一切使人们团结的,是善与美;一切使人们分裂的,是恶与丑。”托尔斯泰的信及其思想对罗曼·罗兰后来的思想与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1889年11月,在巴黎高师毕业后,罗曼·罗兰被派往罗马考察。在那里,他那出色的钢琴弹奏艺术博得了人们的喝彩,有人甚至劝他改行搞音乐。在罗马,他结识了当时已经七十二岁的德国理想主义思想家玛尔维达·冯·梅森堡女士,此后他们结成了忘年之交,书信往来不断,这位思想家对罗曼·罗兰的思想有很大的影响。1902年,在罗曼·罗兰醉心戏剧的同时,他开始写作《贝多芬传》,而在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他的脑海中又逐渐形成要写一系列名人传记的计划。罗曼·罗兰写这些传记的宗旨,在于安慰和鼓励“世上不幸的人们”,使他们在苦难中振作起来,跟不幸的命运斗争,努力做一个“无愧于人的称号的人”。

罗曼·罗兰的创作计划并没有完全实现,他完成了的作品有《贝多芬传》等四部。在这些传记里,作者极力颂扬了他们渴望自由、正义的精神,赞美了他们以造福人类为己任、为坚持真理和信仰而受苦受难的钢铁般的意志。

《贝多芬传》是这些作品中最早的一部,也最能体现作者的创作动机和意图。罗曼·罗兰在这部作品的头一页上便大声疾呼:“让我们把窗子打开!让我们把自由的空气放进来!让我们呼吸英雄的气息!”在这部作品中,罗曼·罗兰向读者描绘了这位作曲家一生的坎坷和磨难,突出表现了贝多芬面对厄运所做的精神奋斗,塑造了一个与命运抗争的英雄形象。这部作品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同时也使初出茅庐的作者一举成名。几十年后,傅雷从中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并以优美的文笔将这一精神带到了中国,至今仍激励着不少青年奋进。

罗曼·罗兰的一生与贝多芬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某种意义上说,《贝多芬传》乃是他的巨著《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序曲”。《约翰·克里斯朵夫》从1890年开始酝酿、构思,直到1912年才完成。小说以贝多芬为原型塑造了约翰·克里斯朵夫这一形象,并通过他一生的奋斗,描绘了广阔的社会图景,提出了社会生活中许多重大的问题。

约翰·克里斯朵夫是一个音乐家,他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坚持自己远大的理想,有着不屈不挠的生命力。他出生在德国,自幼便热爱生活,热爱艺术,对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目睹了社会的种种弊端与不平,心头感到压抑。一天,他路见不平,挥拳痛打了一个正在侮辱农村姑娘的大兵,闯下大祸,被迫逃往法国。到了巴黎,他本以为可以施展自己的艺术才华,但艺术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买卖才存在的,这让他很失望,他决心闯出一条新路来,但却屡遭失败。在他孤独、彷徨的时候,遇上了青年文学家奥里维,两人深入到人民中间,参加实际的政治斗争,寻求同人民结合的道路。但奥里维在一次政治游行中被害,而约翰·克里斯朵夫与阿娜的恋爱也遭到了波折。在消沉与颓唐中,他隐遁到偏远的山林中以求得精神上的安宁。后来,他到了罗马,在甜蜜的爱情中重新汲取了力量,他音乐的境界也变得更加恬静了。最后,他“战斗完了,精疲力尽”,在上帝的怀抱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在约翰·克利斯朵夫身上,作者寄寓了自己的精神——“自由、平等、博爱”以及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通过这一形象,作者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批判和反抗,而最终的结局则使主人公的奋斗蒙上了悲剧的阴影。

由于这部小说,罗曼·罗兰荣获了1913年法兰西学院文学奖与19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一战爆发后,罗曼·罗兰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抨击交战双方,成为著名的反战主义者。由于他的反战行为,他被诬蔑为帮助敌人,这使得他不得不在中立国瑞士侨居十五年。

1931年,他的思想观念向社会主义靠拢,并于1935年访问苏联。苏联之行使罗曼·罗兰见到了专制体制下的一些黑暗,这对他的信仰构成了挑战,但他认为黑暗是暂时的。为了不使他人发生误解,他将载有真实情况的《莫斯科日记》封存了五十年。尽管对社会主义有所怀疑,但罗曼·罗兰一直站在正义的人民这一边,对种种专制和战争展开了激烈的批评,直到1944年他因病心力交瘁而与世长辞。

傅雷与罗曼·罗兰的通信

1934年3月3日,傅雷用法文写信给罗曼·罗兰,向他说明自己翻译了他的《巨人三传》,请求他允许这部书在中国出版,并阐述了自己阅读的感受与翻译的起因。

在信中,傅雷说自己“其时颇受浪漫文学感染,神经亦复衰弱,不知如何遣此人生。无论漫游瑞士,抑小住比国修院,均未能平复狂躁之情绪。偶读尊作《贝多芬传》,读罢不禁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烛照,顿获新生之力,自此奇迹般突然振作。此实余性灵生活中之大事。尔后,又得拜读《米开朗琪罗传》与《托尔斯泰传》,受益良多”。

在这段文字中,傅雷介绍了《巨人三传》在自己精神历程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在信的后半部分,傅雷与罗曼·罗兰探讨了人类文明发展的问题,尤其对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谈了自己的看法,对中国既不能效法先贤,又不能效法西方基督的精神失衡表示了忧虑,并引用了自己结识的意大利元帅加维里耶的话表达了一种看法,“中国无需发展工业,步近代文明之后尘。体魄与道德方面但得保持本色,自能脱出困厄。因不抵抗之效用,实胜于诉诸暴力。”

在信的结尾,傅雷表示希望能将罗曼·罗兰的回信作为他译作的序文,并希望能得到他的签名照片。

罗曼·罗兰很快给傅雷回了信。回信中,他主要就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阐释了自己的看法。他是主张不抵抗主义的,反对暴力、反对战争,他认为反对暴力与战争的最有力的方式便是不抵抗。他从托尔斯泰主义与甘地的政治哲学那里汲取了精神营养,认为不抵抗具有巨大的精神与政治力量。

在信中,他附了一张自己的签名照片,并允许傅雷将此信作为《托尔斯泰传》的序。傅雷接到信后,于当年的8月份再次致函罗曼·罗兰,对他表示了感谢,并说自己将要翻译他的其他作品。

傅雷在信中说自己“为国家与环境所挤逼,既无力量亦无勇气实行反抗,惟期隐遁于精神境域中耳”。这虽是无可奈何之言,却已预示了傅雷后来所选择的书斋生涯。

从托尔斯泰到罗曼·罗兰,再从罗曼·罗兰到傅雷,精神的火种绵延不绝,借助通信而往来于各国之间,这实在是一幅动人的景象。而我们从中不应该只看到精神继承的脉络,也应该想想自己能从中继承些什么。

傅雷对罗曼·罗兰的评介

罗曼·罗兰是傅雷的精神导师,或者说是导师之一。他翻译了罗曼·罗兰的《巨人三传》以及《约翰·克里斯朵夫》,并使之在汉语的文化环境中获得了常青的生命力。

在《巨人三传》中,《贝多芬传》傅雷译了两次,并在序文中说:“……除了把我所受的恩泽转赠给年轻的一代之外,我不知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偿还我对贝多芬,和对伟大的传记家罗曼·罗兰所负的债务。”

而长达百万言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傅雷从1936年到1939年,花了三年功夫译毕,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竟又花费了两年的时间加以重译。我们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傅雷对翻译的谨慎,也可以看出他对罗曼·罗兰的敬重。

谨慎与敬重使他这部译作具有了长久的生命力。在五十年代,这部作品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一起,成为青年最喜爱的文学作品,而《约翰·克利斯朵夫》因其精神上的深层探索尤其为知识分子喜爱,直至今天仍有着广泛的影响,甚至超过了罗曼·罗兰的原著在法国的影响。

在翻译之外,傅雷还为《约翰·克利斯朵夫》写出了一篇简介、一篇译者献辞,并专门为第二卷写了“译者弁言”加以解释,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傅雷对这部作品的重视。

《译者献辞》是为初译本所写,《简介》是为重译本所作,两者内容相似,只是前者的语言热情奔放,后者的语言冷静沉着,但都表示出对小说内在精神的推崇。

在《简介》中,傅雷说:“《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艺术形式,据作者自称,不是小说,不是诗,而有如一条河。以广博浩瀚的境界,兼收并蓄的内容而论,它的确像长江大河,而且在象征近代的西方文化的意味上,尤其像那条横贯欧洲的莱茵河……”

在《译者献辞》中,傅雷以抒情的笔调表达了对小说精神的体认,简直如一首诗一般,他说:“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

“……”

“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吧!”

箴言式的句子,哲理式的思考,诗一般的抒情,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傅雷先生独特的笔调,这不是一般的前言,而是从译者心中得到共鸣所发出的赞词。

在第二卷的“译者弃言”中,傅雷先生介绍了这一卷的主要内容,并进行了分析,简直如一篇短小的论文一般,向我们揭示着作者创作的真意。“……克利斯朵夫在青年成长的途中,而青年成长的途程就是一段混沌、暖昧、矛盾、骚乱的历史。顽强的意志,簇新的天才,被其顽强的和年代久远的传统与民族性拘囚在樊笼里。他得和社会奋斗,和过去的历史奋斗,更得和人类固有的种种根性奋斗。一个人惟有在这场艰苦的战争中得胜,才能打破青年期的难关而踏上成人的大道……”

他又提醒我们:“切不可狭义地把《约翰·克利斯朵夫》单看做一个音乐家或艺术家的传记。艺术家之所以成为我们的模范,只因为他是不完全的人群中比较完全的一个。而所谓完全并非是圆满无缺,而是颠仆不破地、再接再厉地向着圆满无缺的前途迈进的意思。”

在这里,傅雷先生越出了一个译者的界限,而对作品解释了起来,从他这种“越俎代庖”的行为之中,我们看到了他向读者说明主人公精神追求的迫切心情,也看到了他对这部作品的挚爱与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