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五年腊月初七,南晏皇后生辰,四方使节来贺。
这一日,天冷,有雪,待宫中大宴散时,京城已是华灯一片。
月下飞雪,赛银欺霜。皇城巍峨的宫门,在风雪中打开了。一辆漆成乌釉般深色的四辔马车从中驶出,车辕上插着的旗幡分明是兀良汗所有,但值夜的皇城禁军见了,却毕恭毕敬地立于两侧,不敢有半分怠慢。
健壮的漠北健马,蹄声烈烈。
巨大的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吱吱脆声。
数十个侍卫,随马车之后,声势浩大。
雪夜出行的人们,见到这阵仗纷纷避让不已。
东方青玄素来高调,不管是曾经的锦衣卫大都督车驾出行,还是如今以兀良汗的大汗身份出现,他每到一处,必引得人胆战心惊不可,似乎永远都是一种近乎碾压的姿势过路。
街道中间,一片空旷。
也正因空旷,方显居中一骑的瞩目。
那一人一马是突然从道边冲出来的,马夫差一点收势不住,不由怒斥:“前方何人?不要命了?”
“巴扎尔,不得无礼!”厉声阻止他的是如风,不等巴扎尔把话说完,他已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道:“不知宝音公主驾到,冲撞贵驾,还望公主见谅!”
十一岁的小宝音坐在棕红大马上,马饰华丽,更显她个子娇小。她平常比同龄的姑娘早熟,但到底也是个孩子,被如风一喊,几乎忘了出来的目的,只奇怪地问:“咦,你怎知是我?”
她在炔儿的帮忙下偷溜出宫,穿着小太监衣衫,为了避这大风雪,头上还裹了一张不伦不类的大头巾,几乎遮了她半个身子,除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几乎没有任何特征。
如风苦笑,正想回答,马车中却传来清越的低笑,“除了宝音公主,谁敢拦我马车?”
主子替他回答了,如风便默了。宝音对东方青玄的话很受用,注意力也迅速转到马车上。她轻哼一声,小嘴巴撅得高高,勒着马缰慢悠悠上去,奶声奶气的话里,似有责怪,“阿木古郎,你说话不算数,羞是不羞?”
一声似叹似无奈的感叹后,紧闭的车帷撩开了。东方青玄柔媚俊逸的面孔出现在窗口,影影绰绰,比银白的飞雪更为皎皎。他看着风雪中伫立马上的小姑娘,不答反问:“天这么冷,宫外又不安全,你怎的不带侍卫就出来了?”
宝音小下巴微微抬,说得颇有些骄傲:“阿木古郎此言差矣,我父皇治下京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无偷无窃,更无行凶诡诈之事……你当是你那蛮荒之地么?”
东方青玄:“……”
小小孩儿,竟这般强辩。东方青玄暗自腹诽着赵樽对宝音的“教育方式”,修长的指尖揉向额头,淡淡道:“那好,你找我做甚?”
宝音捏着马鞭,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一双乌黑的眸子,像染上了莹莹星光,“阿木古郎,宝音的阿娘教育弟弟说,身为男子得有绅士风度,得保护姑娘……可如今宝音在风雪中这么久,你为何都不请宝音上你马车?”
东方青玄睨她一眼,严肃了脸:“晓得冷还出来?我让你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宝音转身拍拍马上挂着的行囊,认真道:“你没有看见么?我行李都带好了,这次出来,就没准备回去了。”
东方青玄一惊,“你要做甚?”
宝音咧开小嘴,笑得嘚瑟,“与你私奔。”
东方青玄:“……”
若换了旁的姑娘前来示爱,他有一万种手段让她乖乖滚蛋,可小丫头片子是宝音,是一个他很疼爱却不懂人事的宝音,是他从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宝音。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宝音,别说傻话了,你是我女儿。”
宝音笑得很甜,“可你不是我爹。”
东方青玄直视她,“我是你义父。”
宝音状似吃惊的“哦”一声,一本正经问他:“你这么认亲,我父皇同意了么?”
东方青玄:“……”
小宝音看他板住了脸,又放软了声音撒娇:“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不为所动,唤着如风送她回去。可宝音身下的棕红大马,却似感觉到小主人的情绪,扬蹄“嘶”吼着,瞪目盯着如风靠近,样子狂暴得紧。
“本公主不想做的事,谁奈我何?”
宝音扫一眼如风,调转了几次马头才稳住它。
她的脸仍向着东方青玄。夹着飞雪的北风,吹开了她头上的大巾子,她稚气的小脸上有坚持、有执拗,她坐于马上的身姿也端正得没有半点小姑娘的娇气,倒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少年英姿,“阿木古郎,你欠我的,不准备还么?”
东方青玄脊背靠在车壁上,左手的假肢处,被冷风贯得隐隐酸疼,但面色不变,仍是只笑,“我救了你,养了你,何来欠你?”
宝音嘟唇,又笑着朝他伸出手,“你抱我上车,我便告诉你。”
东方青玄深知“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更何况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小神。他漫不经心的笑着,身姿懒懒地倚靠车上,一动也不动,“宝音,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今儿夜了,我吃了些酒,有些乏,等回头得空,我再与你细说。你先乖乖回宫,免得你爹寻不着人,事就大了。”
宝音盯着他,摇头拒绝,“我爹今夜才不会找我……可是阿木古郎,你说你没有欠宝音,可分明就是欠了的……宝音一出生就见不着爹娘,被迫受你的美貌荼毒,从此瞎了眼,喜欢上你,这不是欠又是什么?”
东方青玄:“……宝音。”
他的声音,已是无力。
小宝音伸出的双手,仍僵在半空,半是蛮横半是撒娇。
“阿木古郎,外面冷冷,你先抱宝音上车。”
东方青玄面色一敛,少了几分平常惯有柔和笑意,添了几分凝重的冷漠。看小丫头坚持的神色,他终是把她带入马车中,放在对面垫子上坐好,低低吩咐,“调头,回宫。”
这是要亲自送她回去?宝音大吼:“我不……”
她尖细的嗓子划破了夜空,却没人听她。
一行车队转了一个弯,又往宫中行去。宝音十八般武艺用尽,见东方青玄仍然不为所动,哭丧着小脸,扯他的袖子,乖乖地讨好:“阿木古郎,你不要这么绝情好不好?不要始乱终弃……好不好么?”
始乱终弃?东方青玄唇角微微抽搐。
若非他知这真是宝音,一定怀疑她是不是赵梓月的女儿。
“阿木古郎,你说过的,你喜欢宝音的……你说你得了空闲,便会从漠北来看我……可你派人送来的杜鹃花都开了三次,你还没有来……阿木古郎,宝音好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整天受弟弟欺负……”
小姑娘说得委屈,小鼻头吸吸,小嘴巴翘翘,像一颗受尽虐待的小白菜似的,听得东方青玄眉头直皱。可哪怕明知她在瞎掰,他却很难动气,“宝音……大人的事,你不明白。阿木古郎只能告诉你,我喜欢你,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就像你爹对你那样……”
“可宝音不要阿爹对我那种喜欢,要阿爹对阿娘那种喜欢。”
东方青玄一窒。
这小丫头还真是大胆,小小年纪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她离开他这几年,赵樽到底都怎么教她成长的?
想到她这莫名其妙的思想,他不由有些动怒。就着马车里淡淡的光线,他凝重地看着宝音,终是狠下心来,“宝音,那样的喜欢是不能随便给人的。而我,也只能给一个人。”
宝音一愣,“谁?”
东方青玄眉头皱紧,“兀良汗的大妃。”
宝音撇撇小嘴巴,说得委屈,“大妃不能是宝音么?”
东方青玄被她气笑了,表情一松,声音也柔软下来,“自然不能。若不然,我的大妃会有意见……”
他有大妃了?
宝音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上。然后,她沮丧地拽着他袖子,“阿木古郎,你……是一个负心汉,居然不等我长大,就娶了大妃。呜……”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哇”的大哭起来。
这哭声,完全是小女孩儿似的嚎啕大哭。
就像没吃上心爱的食物,就像没玩上心爱的玩具。
东方青玄一愣,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抚着她的背,宽慰道:“好了好了,乖,不哭。我们家宝音这么可爱,等长大了……那些想娶宝音的男子,不得从长安街排到承天门么?到时候,估计得你父皇派兵去赶。”
“噗”一声,宝音被他逗笑了。她吸吸鼻子,露出了一抹笑容,“阿爹说,你是属狐狸的,惯会骗人,宝音还没有见到你的大妃,是怎样都不肯相信的。你一定是为了哄宝音,故意编故事来着,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