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芊芊扒了两口，端起餐具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声。
“谁又惹她了？”我轻轻的问道。
“有病人投诉她，又正赶上医生轮换，院里要把她调岗，好像是去妇产科吧。”姚遥吐了吐舌头。
不投诉才怪，以为个个都像我这么好欺负啊。我暗忖。
不是冤家不聚头。刚上班，高姐走出办公室，冲我一仰头：“会不会拍照？”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刚刚妇产科的主任打电话过来，准备在手术室做一例三胞胎手术，是我院首例，希望我们派个人过去拍些照片，留作资料存档。阿霞出去办事了，你就代劳一下吧。”
“几点钟？”
“再过5分钟你过去中心手术室，住院3区5楼。手术半个小时以后开始。”说完，高姐从她的办公室拿出一台相机。我接过一看，佳能40D，摆弄了一下，还挺沉的。
医院地方真大，我进来都一个月了，好多地方还是没去过。问了半天终于找到中心手术室，前台护士给了我一套“装备”，武装到牙齿——帽子、口罩、手套、手术服、拖鞋。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害怕，她要是给我一条一次性纸尿裤我到底换还是不换……
进了更衣室里，换好衣物，出来是一条很长的连廊。穿过两个门，连廊的右边就是一间间连着的手术室。12号手术室，找到了。我踮起脚望了望，里面亮着灯，敲了敲门，没点儿反应。我就纳闷儿了，叫人过来门都不开。正惆怅，来了个小护士，问我要去哪。我表明了来意，说敲了半天打不开门，是不是坏了。没想到她笑的弯下腰去差点岔了气，接着，她把手放到墙上一个类似开关一样的东西上，门就自动开了。她又一指门右下方的墙角上一个坑，说把脚放在上头也可以开。幸亏带着口罩，不然我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给她看到又要丢死个人了。
进去手术间，一个肚子撑得像个风车的女人正躺在病床上，一个护士正给她脱衣服，一个护士就在她身上抹着酒精。虽然重点部位还没脱完，还是看得我脸一红。正退出来，斜刺里出来个全身裹得跟个粽子一样，就露出双眼睛的人，毫不客气的把我扯到门外，指着我的脚：“谁叫你穿袜子进来的！”我低头一看，她们都没穿袜子。
“不知道这里是层流手术室么！？”听声音是个女的，好像在哪听过。没细想，我赶紧往更衣室跑。脱了袜子一回来，就听手术间里头有个医生在问：“哎，宣传部拍照的来了没有？”我一举手：“这儿呢！”
“拍这么几个步骤。麻醉，消毒就不用了，等会剖开肚子，把孩子掏出来的时候，然后剪脐带、清洗的时候记得拍一下，最后NICU（新生儿监护病房）过来接孩子的时候你拍两张就行了。”听她这么一比划，我突然想起超市肉摊前一群人正提着篮子指着柜台里的一块块红肉叫着我要里脊我要前腿我要后肘的那一幕，喉咙一紧。
一切都安排妥当，手术刀、止血钳还有一些七七八八我叫不出名字来的器械摆上台，我赶紧试了试光。举起相机，手抖个不停。手术刀划过，一抹鲜红渗漏出来，浑浊的羊水紧跟其后。一边引流一边用钳子固定住伤口，医生双手一掰，往外一掏，我眯眼一瞧，一团灰绿灰绿的东西正在她手中不停的蠕动。我勒个擦，就是这玩意儿啊。在一旁守候多时的护士一把接过，一根细细的引流管伸进孩子嘴里叽叽咕咕的抽出羊水，咔嚓把脐带一剪，用干毛巾一擦一包，掏出来一盒印泥一样的东西，把孩子的脚往上一贴，在旁边的纸上一按。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短短几分钟，看得我是心潮澎湃，跌宕起伏，有如坐过山车一般酥麻酥麻的。
待我拍完这个娃娃回过头来，主刀的大夫已经开始给孕妇清创缝针了。我说不是有仨吗，另外两个呢，麻醉科的大夫往我身后一指，都已经打好包等着NICU的医生来接了。这时，有位医生把三个娃娃放在了一块儿，示意我过去拍张合影。我拍完，这医生凑了过来，“看你今天这么乖，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听这声音，好像是刚骂我为啥不脱袜子的那个。
“喏！”她从背后端出一个盆子，里面是满满一盆子血淋淋的身体组织。我一惊，胸中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翻腾，七手八脚的捂住口鼻走出门，抑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感觉如何？”她乐不可支的跟了出来，口罩一拉，是莫芊芊这个挨千刀的。
“你……”
“那可是胎盘啊，大补的，哈哈！”
我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生怕她又想出什么法子消遣我。
身后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尖笑。
莫芊芊！！！
又是一年春来到。小敏准备带小王八回家见家长，顺便自驾游，问我回不回家。我说算了，难不成一回家看到女的就叫妈，见着男的就叫爹啊，还是再等等。临近下班，正在收拾东西，阿霞走过来不好意思的问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可以啊，什么事。”
“今天是我女儿生日，我答应晚上去接她，陪她吃饭。明天一大早高姐要去开会，还有一些资料没有复印完，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我陪她吃完饭就过来。”
“还有多少份？”我起身看了看复印机。
“还有挺多的。不过我保证一个半小时内就赶回来。”她歉意的冲我一笑。
“没关系，你告诉我哪些需要复印，各复印多少份就好了，反正我也没事，好好陪你女儿过个生日。”我放下包，接过她手里的资料。
“太谢谢了！这一叠每张复印30份。我把她安顿好就过来。”她激动得连连向我鞠躬。
“赶紧去吧。”我急忙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这么客气。”
复印机吞吞吐吐的嘈杂声让我稍感烦闷，推开窗，紧了紧衣领，六点，天已经全黑了。想起阿霞跟女儿正共享天伦，我不禁会心一笑。此刻，我的家人说不定也正对我翘首以待。正惆怅间，手机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阿霞。
“你还在医院吗？我在楼下了。”
“不是让你别过来了吗，这点小事还怕我搞砸啊。”
“没事，都到了，我这就上来。”
等都复印完，医院的路灯都已经全亮了。阿霞推着自行车，我跟在一旁。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请你。”
“不用客气了。”我摇了摇头，“你女儿还在家等你呢。”
“她啊，正在邻居家跟小朋友疯得都不记得她娘姓什么了。走，去我们楼下饺子馆。”
我再三推辞也拗不过她，只得客随主便。她住在的小区叫江南世家，从医院走路过去也就20分钟。点过菜，她问我喝不喝酒。我说不要了吧，她笑道：“喝点酒怕什么，跟娘们儿似的扭扭捏捏。”我寻思着反正出门转个弯就是她家，也就不再吭声，免得说我扫了她的兴。两瓶啤酒下肚，阿霞的脸泛起了潮红，话也多了起来。我开玩笑的说了句，都这时候了还没回家老公也不打个电话问一下。她佯怒道：“谁说我有老公？”我一惊：“你不是都有女儿了吗？”她哈哈一笑：“我是单亲妈妈。”
孩子的父亲是广州人，两人在一起两年。正筹备结婚，一个电话让阿霞得知这个男人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她毅然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在我看来却很烧饼的决定——取消婚约，但是，要这男人跟她生个孩子。
“看样子，你病得比我还厉害……”我很佩服这个女人的勇气，可这个代价似乎重了点儿。“你就一点都不后悔？”
她摇了摇头。孩子的父亲还算有点良心，在这边给娘俩买了套房子。其他的还好说，捱一捱就过去了，就是这孩子没人带。好不容易熬到可以送幼儿园了，有校车接送，晚上却经常不能按时回家给她做饭。幸亏隔壁邻居的孩子也读同一个幼儿园，就每月给点钱，在邻居家吃顿晚饭。她说，她现在最想的，就是回老家过个年。因为她的事，老父亲不准她踏入家门一步。上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还是三年前生孩子的时候她妈伺候她坐月子。除了好好把她抚养成人，她没有其他的念头了。如果按照电影分级制度来划分的话，我的遭遇顶多算个PG级，而她至少在R级以上。
“想想（她女儿）出生的那天，也是他跟那个女人的礼成之时。想想今年三岁。”她自顾自的满上酒。女儿的生日却是她的爱情殉难日，真TM比哈利路亚还要释迦牟尼……
“看你这么斯斯文文，一定坑了不少女孩子。”见我半天没回过神，阿霞端起杯子要跟我碰。我笑了笑：“我脸上刻着字啊。不瞒你说，几个月前有没有我不知道，但这段时间还真没有。”
“你真的，失忆了？”
“跟你女儿一样，连她娘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我是给车撞的。”
“高姐跟我说的时候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有点那什么韩剧的味道吧。”
“我不知道多羡慕你呢。来，满上满上。”
“还喝？”
“大老爷们儿爽快点儿！”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