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三万岁出头,仗着爹爹是北海的龙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日子,八成刚修成的小仙万般的艳羡,于我似玉却有些不然。
闲来无趣。闲来也无事。
爹爹说,凡间苦旱,差我去布雨。
这营生,我是万般不喜,爹爹打个喷嚏便成了的事,非差遣着我,顶着硬硬的头皮,出了北海。
我遇见了她。
她坐在石头上,呆呆的,呆呆的。
我化身美男极尽勾引之色,却总是换来她圆圆的眼睛滴溜溜的看我,喃喃低语:“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看的男人,居然眼睛有些问题。”
我愕然。
想我,风流倜傥之姿放眼北海也是一等一的仙儿,没成想倒让凡间的女子奚落了个干净。越是得不到的便总是让人惦记着。
我似玉,也不例外。
我托了二哥,来干这布雨的营生,二哥听我说了缘由,又打远远的看了看她,与我说:“倒是个好姑娘,若是要长久还是让她修仙吧。”
那时,我听二哥的话,心里没多少计较,就是个凡间的妞儿罢了,修仙?我半眯着眼眉,八成看她呆呆的模样,这仙修的还是修不得都是两说。
二哥向来是个行动派,与我说话没过会儿的功夫,便大雨瓢泼的,从头到下把我也淋了个干净。她提着裙摆往屋子里跑,顾着下边,顾不得上边,样子可爱之极。
我疾步过去将她护在怀里,她抬头,扑闪扑闪的睫毛看我,她说,哎呀呀,英雄救美啊,救美啊!
我空寥寥的心,有些异样,仿佛她直率的模样,带来了些许的光亮。
我进了她的屋子,就她一个人住,分外的凄凉,环顾了下屋子周围,不过一口锅和一些劈材,我生疏的点了火折子,屋里暖和了许多。
我搓了搓手,坐在她身前,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她看看我,结结巴巴的说:“那个,你看,你看你衣服也都湿了,要是不嫌弃,”她声音放得更低,“不嫌弃的话,我有,有几件衣服……”说着她便起身,拉开简陋的衣柜,翻弄半天才拿出一套衣服。
我脸有些发烫,粉白粉白的衣裙,难为她想的出来。
死皮赖脸的我,雨水过了还是赖在她的茅屋之中,有天她腆着脸支支吾吾来找我,半天才说:“屋前有几亩薄田,我,我翻不动……”
北海却是向来也没有这活儿,我拎着锄头挠头半天,她就蹲坐在石头上,拖着腮帮子取笑我说:“原来你也是个绣花枕头,绣花枕头……”
喘了又喘,这薄田是翻完了,她送了些粥饭,我笑着笑着小抿了几口,味道香甜。
“真是好手艺。”我放了羹匙,看她。
她笑了又笑,挠挠头:“我找了份工,前村有家饭庄,我去,去当学徒,一个月有十文钱。”
我见她的样子很是好笑,凑过身去问她:“你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的么?打些零工?”
她扑闪扑闪大眼睛,略为羞赧的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得让我觉得万分的舒坦。
我竟然动了情,拉着她的手,她往后缩了缩,样子也极为可爱的,我说:“修仙吧!”
她愕然的看看我,“修仙?”
“长生不老,我与你一同修仙。”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上赶着的情愫在感情学里被誉为喜欢。
凡人修仙苦难多了些,大半时间我一个没看准她便呼呼的大睡,我有些气恼她不知上进,每常训了她几句,便见她没心没肺的笑笑也就完了,那时,我其实并不知道她并不需修仙。
连着这烦心的事情,心内有些气结,我回了趟北海。
爹爹照着常日里,嘱咐了几句,我便急急的拎了两壶酒去找二哥,还未等开口便先灌了一壶。
二哥打趣我:“素来三弟都是滴酒不沾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我迷迷噔噔迷迷噔噔的说:“你说若是凡人没着修仙的根骨,却是怎样是好?”
二哥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看看我:“你说,她?”
我点点头,心中更是烦闷的又多喝了几口,二哥到底是过来人,贴着我的耳根子说:“大多,要让她爱着你多些……”
醉倒之时,我还记着二哥的话,只是头晕脑胀的,就在北海里昏睡了几日,醒来时才想起,这天上一日,凡间一年,我连衣带也顾不得整,疾步匆匆的出了北海,站在云头胡乱的整着发,我落在她的屋前,竟没见半点的人影。
我蹲坐在屋前的几亩薄田前,有些不知所措,我方才有些小小的领悟。
几年的光景,几年的光景,我有些害怕她趁着我回北海喝酒的功夫嫁了人,慌忙的进了茅屋,屋内的摆设还是同几年前一样,我伸手一摸,烛台上满是灰尘。
我坐在简陋的榻上,有些埋怨自己喝酒误事。呆了两日,也未见她的影子,我想,估摸着算了,原是凡间的姻缘一场,没了也就没了。
我栽歪着回了北海,又醉了几日,二哥来探我,在榻前说:“怎么?”
我半起了身,无奈的笑了笑:“也不知她跑哪去了,估摸着是嫁人了吧?”
二哥点点头,拍拍我的肩:“得放下!”
除了放下,还能如何?我也在打趣自己。
大多站着说话总是不腰疼,二哥懂不得我心中的苦。
又喝了几日的酒,四海八荒的看了看景色,这段半生不熟的感情,如同长了草般,夜半醒来仿佛她端着热粥过来,烫得双手放在耳垂的画面还在我眼前般,呆呆的样子,扑闪扑闪的眼睛,甚至傻乎乎的拖着腮帮子的表情都让我觉得想念。
后来,二哥有天神秘兮兮的找我下凡去喝些茶,我心内还在狐疑,便是茶,九重天还不如凡间的么?
凡间的俗物,我大多都不喜欢,除了她每日做的粥,混着淡淡的香甜之外。
到了那寺院门前,二哥拍着脑门说,忘了什么事,扭头就走,似乎还说了什么,我没听的真切,许是最近我嗜酒如命,脑子转得慢了些,立在门口半晌,也没见二哥回来,有些烦躁,忙着去寻着喝酒的地方,下了山,挑了个就近的酒铺一脑袋钻了进去。
我转动着酒杯的时候还在想,从前凡间偶尔下个凡寻个乐子倒也是有的,不过是个她而已,如何不能释怀?
酒喝得多了,就容易干出些许混账的事情。平日里,在凡间兜兜圈子,因在北海有些小洁癖,寻常的女子近了身,总归是有些浑身不自在,那天借着酒意不怎么的就昏了头脑,竟怀抱着姿色艳丽的女子喝得一身酒气,好在还记得与二哥之约,踉跄的半靠着女子上了山。
日后,我有些后悔酒后乱性的秉性。
站在寺门口的二哥,和他背后站立咬着下唇的她,让我酒意醒了大半。
是她。
青色的袍子有些土气,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髻,模样不似当时的生涩,我踉跄的过去要拉她看个真切,她咬着下唇躲了一躲,我那二哥照着我的后脑就是一拳:“你说说你!”
“我以为,修成仙,我就会再看见你……”
这是她给我留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是微笑着说,却让我心莫名的疼。我站在原地,眼看着她转回身,走回寺院,二哥长吁短叹的瞧瞧呆愣的我:“还傻愣着?还不快去追?”
我缓过劲儿来,急急的追上去,酒也醒了大半,我却不知道,寺门的后面是万丈深渊。
深不见底,她抓着衣角,回身看我,使了驭剑之术,飞到悬崖对面,我们隔着这处地,对望了很久。
我心有些酸疼,当日里我回北海之时,便是念个法术,她都嫌头疼,这几年光景要如何勤勉才能驭剑而飞?
我见她扔了剑缓缓的张开双臂,我猛然明白她要做什么,竟惊得说不出话来,怔怔的看着青色的身影带着决绝般的面容跳下深渊。
我知道,她这是在怪我。
我本应该也随着她跳下去,可是又能如何?我是九重天的神仙,我是北海龙王的三太子,即便是跳了下去,也毁不得我的仙根,可是她,却不同。
我跌坐在万丈深渊旁,忘了还有法术傍身,可以飞身下去,救她。
二哥托她上来的时候,我有些不忍心看,二哥说:“自断了筋脉,没得救了。”
我亲手葬了她。那天,漫天瓢泼大雨,是我生平第一次流的泪。
我更是填平那深渊,二哥站在我身后幽幽的说着:“子昂历劫在此,她跪在门口九天不吃不喝,只为修仙,子昂怜惜她,收她为徒。她天资聪慧,勤勉肯学,子昂听她常常唤着似玉你,就托了梦给我,我来见,可不正是她么?”二哥又指了指她跳下那处说道:“这沟壑原是要告诉凡间男女,悲喜一线间,似玉,你懂了么?”
我回头,拎着二哥的衣领,额上青筋乱颤,“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二哥叹了叹气,转而直视着我:“你若真心寻她,又怎会寻不得?”
二哥说得没错,我贵为神仙,本就不愿与凡间女子有更多牵扯,倘若她修了仙倒是另当别论,可那时,我以为,我以为,她是修不成仙的。
想我似玉经七七四十九天雷,透见的本事本就不寻常,却没在任何一次清醒之时,想起去寻她。
我喝酒喝的五迷三道,只是想忘了她,忘了堂堂三殿下曾经喜欢过一个凡人,之所以拥着庸俗脂粉而来,只是想提戒自己,世间男女万千,非只她不可。
事实却是,情爱这个东西便是你我,不是任何一个可以替代,中间更是容不得一点点其他,我悔不当初,若不是患得患失的回了北海,若不是醉了几日,若不是没下了决心去寻……情爱之中,本也就没那么多若不得。
我打着爹爹的旗号,上了管着命格的司命那里,看在爹爹的面子上,他帮我查了查,而后他上下打量打量我,我让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下一世托生如何?”我急急的问,感觉到手心全是细密的汗。
“没了!”司命的语气多有不善,还没等我细问便被轰了出来。
如此,连守着她轮回的念想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