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佐祯昭很失望,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命令道:“命令继续搜捕,请倪桑在76号等我,我过一会就过去。”
放下电话,影佐祯昭命令道:“石康家里还有什么人?”
“据说他的家人两年前就回了老家,属下已经命人根据他档案上的地址,去抓捕了。”
“唉,他还能等着我们去抓吗?石康?区区一个厨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何桑,你留在这里继续调查,对象是监狱的主要管理人员。”
何其莘答道:“是。”
凌晨三点的大上海静谧无声,几处霓虹灯时隐时现,倪新站在窗边,对着夜色沉思。
军统上海分局从提篮桥救人,时间、分寸拿捏得如此准确,对手确实技高一筹,更重要的原因是有内线的配合。这个内线的地位一定不低,人选就那么几个,排查起来并不困难。而以他对周成斌、刘泽之的了解,很快就会有责任人失踪,可他——却已失去了兴趣。
四十二名人犯,三十来名救人的特工,神秘消失,这怎么可能?记得李士群说过:把所有不可能的都排除,剩下的,那怕再匪夷所思,也只能是真相。
调查开始的时候,倪新就命人从市警署、淞沪占领军司令部调来了一些文件,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已经大致猜出这些人在哪里了。这些被关押了四年之久,在军统组织的集中营暴(和谐)动后,劫后余生的人,除了几个放下武器的军政人员、几个欧美人,其他绝大多数是曾在欧美大使馆供职的平民。何况日本人决定处决在先,军统营救在后……事到如今,即使是军人,他也不想再造杀孽。唉,骑虎难下,怎么样才能离开泥潭?是的,自己是个懦夫,可怀有身孕的妻子,还有那远在异国的爱女……责任未了啊,如果没有她们,生命,并不值得留恋……
倪新走出办公室,76号很多部门在加班,他要提前做一些安排。
凌晨五点,影佐祯昭来到76号,除了和倪新商议下一步如何追捕,更重要的目的是说服倪新出面承担责任。倪新起身相迎:“将军,请坐。”
“倪桑,这四十二个人里面虽然没有重要人物,可性质太恶劣,提篮桥监狱被突袭,一个嫌犯都没有抓住,怎么交代?”
倪新没有如影佐祯昭希望的那样,回答一句“都是属下等无能”、“是属下等办事不力”这样的话。
见倪新缄默不语,影佐祯昭只得又说了一句:“如果调查没有进展,你准备怎么办?”
倪新点着了一根烟,抽了几口。影佐祯昭很不喜欢下属当面抽烟,之前的倪新也很自律,旁若无人的抽烟,这还是第一次。影佐祯昭忍下了已到了嘴边的训斥,等待着倪新的回答。
倪新抬眼看了一下挂钟,摁灭烟头,说道:“这四十二个人的下落,我可以告诉你,以便你向冈村宁次交差。”
很平淡的一句话,影佐祯昭既吃惊又疑惑,脱口问道:“什么叫告诉我?这不也是你的职责吗?下落?是已经抓到了?不可能啊,抓捕四十二个人,这么大的动静我不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布置抓捕?”
倪新又点着了一根烟,悠悠说道:“我十五岁就去了日本留学,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日本越来越仰慕,仰慕日本知耻近勇,在短短的几十年的时间里,把一个危机重重,比中国还要凋敝的日本建设成为世界强国之一。我希望我的国家也能做到,我认为相比于欧美、苏俄,日本走过的路,才真正有借鉴的价值,而日本,为了实现整个亚洲的复兴,也会真心帮助中国。”
影佐祯昭大惑不解:倪新这是怎么了?追捕要犯的关键时候,哪来的闲谈的心思?
倪新继续说道:“这些年,日本在中国的暴行我不是没有看到,可我总觉得这是不得不做的恶,为了一个目标,那个目标是我梦寐以求的,手段,那怕是不正义的,那怕是令人不齿的,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想告诉你:我错了!日本强加给中国的这一场战场,就是为了争夺生存空间和资源的不义之战!中国的问题固然很多,甚至积重难返,可日本,绝不会是中国的朋友!”
影佐祯昭厉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倪新苦笑道:“我能干什么?我错的太多,早已无力救赎!可我是一个鹤子的丈夫,是一个父亲……我可以告诉你这四十二个人的下落,换取你放我走。”
“放肆!”影佐祯昭勃然大怒:“你是在和我讲条件吗?别忘了:你是一个现役军人!哼!无力救赎?只有这句话,你说对了!你是76号的一局之长,你的手上,中国人的血,不比我少!”
“我从没有觉得我可以被谅解!有些错是不能犯了,一旦犯了,就是万劫不复!可我想苟活,为了我的妻子和女儿……这些年,对中国,我十恶不赦,可我一直在为你们卖命,求你看在这一点上,放过我……”
影佐祯昭连连冷笑:“嘿嘿,你倒是敢作敢当!如果我不答应哪?”
“那就请便吧——至于鹤子和孩子,小野家族在日本树大根深,很多人身居要职,一口饭,总还是有的。”
影佐祯昭怒不可遏,可也清楚在拖延下去,抓捕的希望会越来越渺茫,强压怒火答道:“我做不了主,需要上报冈村将军,可我答应替你说几句话,请冈村将军允准你离职休养一段时间,再作打算。”
倪新似是没有担心影佐祯昭食言,拿过几份文件递过去,说道:“汽车已经被弃,四十二名犯人,参加行动的三十来名军统上海分局的特工,七八十个人,不可能同时失去了踪迹。刘泽之一定事先安排好了一条万无一失的撤退线路。”
影佐祯昭翻了翻手里的几份文件,答道:“这是市警署、淞沪占领军司令部等军政机关,昨天事发后,到今天凌晨六点,大量人员因公离开上海的安排。你怀疑这些人利用这个机会,混出上海了?”
“是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卢旅长带走的新补充的兵员。驻地距离提篮桥监狱不过三公里,距离弃车的地方只有三百余米。”
影佐祯昭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姓卢的一同带走了三百来个人,来源一共有三处,除了带兵的卢旅长,和他的手下,新补充的兵员之间彼此之间并不相熟,而部队调兵,敢拦阻调查的人也不多……”影佐祯昭突然反应过来,质问道:“预定的出发时间是五点半,现在已经是六点了!倪新!你胆敢戏弄我?!”
倪新淡笑道:“我只答应帮你交差,并没有答应协助你追捕。是的,我怯懦,可我没有堕落到用七八十条性命,交换一个苟活的机会的地步。”
影佐祯昭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反了!来人——”
川崎哲也应声而入。
影佐祯昭却已冷静下来:换马是一定的!可该如何处置倪新?公开关押枪决,必然会动摇军心,冈村宁次也未必会批准。唉,大局已然是风雨飘摇,不能这么做;暗杀?小野平一郎已经出狱,自己一再败于军统之手,闻听冈村宁次有再度启用小野平一郎的打算。小野平一郎与倪新是翁婿至亲,虽然小野平一郎知道了倪新的悖逆想法,也未必会放过他!可爱婿死于他人之手,和大义灭亲,是两回事,自己曾受过小野家族的提携……何况,倪新敢挑明,应该是有了预案……还有一个难题:换谁主持76号?唉,人才难得啊,南京政府下辖的和平救国军军心不稳,自己的手下和政保总部的特工,几乎全部派了出去……杀了倪新,76号的人能心服吗?
影佐祯昭忍了又忍,命令道:“江川君,进来——倪局长身体不适,从即刻起,在办公室养病,安全由川崎君你和江川君负责,没有我的手令,不得离开76号,也不得和外界联系。从现在起,我借用情报处处长的办公室,76号由我暂时负责。”
川崎哲也、江川广一都大吃一惊:这是要把倪新关押起来啊。养病?倪新虽然住了几天院,可身边的人都能看出来倪新并没有什么大病啊。见倪新神色如常,坐在沙发上抽烟,二人谁也不敢多问,只应了一声“是”。
影佐祯昭话里有话的冷笑道:“倪桑,安心养病,尊夫人处自有我派人照顾。”
倪新也话里有话的答道:“我没有什么不安心的,鹤子是我的妻子,可她也是小野家嫡系长支的大小姐。”
影佐祯昭拂袖而去!
来到何其莘的办公室,影佐祯昭暗自思忖:卢会平如果确实和军统勾结,一定会找种种理由,改变原定的路线。他命人找来了何其莘,命令道:“我给你一份手令,叫上浅野一键,带队立即出发,赶往松江和平救国军第四混成旅驻地,调查旅长卢会平是否和军统勾结,救走了提篮桥监狱里的四十二名人犯?”
“是,属下这就出发。”
“第四混成旅有政保总部万局长派驻的一个工作组,我也交给你指挥。”
“是。将军,属下刚才去向倪局长汇报工作,听江川君说……”
影佐祯昭沉下脸叱道:“这是你有权过问的事吗?”
何其莘不敢再说,答道:“是,属下失言,属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