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浅野一键在76号停车场内拦住了准备回家的影佐祯昭:“将军,恕属下打扰,张胜宇……死了,属下该死。”
影佐祯昭脸一沉,教训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刑讯致死吗?不像话!怎么向小野将军交代?”
浅野一键解释道:“他太不老实了!不仅拒不招供实质内容,还一直说是平川君奉您的……还扯出了高松君,属下一怒之下使用了电刑,只用到中档电源,他就……彭军医说主要是之前就受了严重的刑讯伤……”
“一群混账!回去好好反省,我要以渎职罪严厉处置你和平川新野!”
刑讯致死和平川新野渎职导致张胜宇投毒,这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浅野一键很委屈,还想争辩,影佐祯昭已经上车离去。浅野一键愣了一会,只得回刑讯室善后。
赵敬东闻听张胜宇死于刑讯,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暗起疑心,难道自己对张胜宇的怀疑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如果不是张胜宇,那么就有可能是……日本人?赵敬东出了一身冷汗,张胜宇的死活他不感兴趣,如果李士群是被日本人毒死的……他决定私下调查。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拎着一个手提箱的倪新下了飞机,他搭乘的是淞沪占领军运送中高级军官的专机,其他的人都被接走了,他孤独的向外走去。
大门口,权菅祜迎了上来:“倪处长,好在赶上了,小野将军说你大约这个时候回来。车在那边,把行李给我吧。”
途中,倪新一直没有说话,权菅祜没话找话搭讪道:“听说您喜得掌珠,还没有机会恭喜,大小姐还好吗?”
“还好。”
权菅祜又道:“知道您今天回来,下女又留在东京照顾大小姐,将军特意让我带人去把您住的公寓打扫干净了,您是直接回去,还是去将军那里休息?”
“去李公馆。”
权菅祜奉命来接倪新,本想先带他去觐见小野平一郎,倪新直接说出去李士群的公馆,权菅祜无法回绝,只得答道:“也好,唉,李主任被军统毒杀,今天接三。”
“军统?是军统干的?”
“是的,张胜宇已经招供了。”
“张胜宇?怎么会是他?”
权菅祜答道:“说是被陈劲松胁迫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虽然影佐将军命令我做浅野君的助手,审讯张胜宇,可是审到一半,我带队抓捕去了。”
“张胜宇……死了吧?”
权菅祜吃了一惊:倪新怎么这么问?难道他起了疑心?其实对李士群之死,权菅祜并不知情,他也只是觉得疑点多多。
倪新不再说话,似是等着他的答案,权菅祜无法避而不答,只得答道:“听说是……还是电刑,那玩意,不好掌控,最好是少用,别的办法也不是不可以,倪处长您一直在76号,您说说都有多少人死在电刑上……”权菅祜想转移话题,说起了自从76号有了电刑后的种种。
倪新也不插话,等他说完,才悠悠问道:“不是说他已经招供了吗?怎么又上了电刑?刑讯时你担任浅野君的助手,总不会不知道吧?”
权菅祜总不能说出张胜宇虽然承认被陈劲松胁迫,毒杀李士群,却无法供出任何实质内容,最后更是大骂影佐祯昭才是幕后主使,平川新野和高松原田栽赃他的事情来,临时编一套说辞自知也骗不过心思缜密的倪新,只怕更会引发他的疑心,只能缄默不语。
倪新不再追问。
汽车行至李士群的公馆,倪新说道:“我要在这里住几天,你自便吧。”
刘泽之送两个南京来致祭的官员上车,见到倪新,他愣在了那里,倪新上前问道:“你也在?”
“你回来了?我怎么能不在?”
“刚下飞机,我去灵前上柱香。”
“跟我来吧。”
灵堂入口,刘泽之递给他三炷香,一个黑纱,倪新自行拿起桌子上家人晚辈穿的孝服穿上,接过香,刘泽之没有开口阻拦,陪着他去祭拜。
倪新深深的鞠了三个躬,看着李士群的遗像,久久无语。恍惚间回到了十来岁的时候,简单的晚饭后,长兄伏案为书局抄写,千字能挣三个铜板,一觉醒来,昏黄的灯光总是还亮着,清晨起床,简陋的房间里已经不见了长兄的身影,桌上放着两枚铜板,那是他的课间点心钱。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刘泽之自去忙碌,也不来打扰。
半个小时后,倪新去见过叶吉卿,来找刘泽之,刘泽之正在喝粥,只有一碟咸菜,搭话道:“一点多了,现在才吃饭?”
“你也没吃吧?”
“我没胃口。泽之,李主任的死……”
刘泽之放下饭碗,答道:“你别问我,我这几天一直在这里,连门都没有出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倪新愣怔片刻,又道:“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我想先送主任入土,以后的事再说吧。你哪?万里迢迢赶回来……还忘了恭喜你喜得千金,现在是顾不上了,过些日子,我补一份贺礼。”
倪新随口说道:“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什么贺礼?”
“这话不对,你的女儿是丫头片子,小野将军的外孙女,那可是千金小姐。”
倪新车扯了话题:“这几天除了你,还有谁在?”
“总务处的几个人轮流在,是影佐将军命令他们过来帮忙的。老赵昨天还在,今天没露面。”刘泽之盛了一碗粥递给倪新:“喝碗粥。”
倪新接过,叹了口气,放在了桌上。
三十一号,葬礼结束后,赵敬东对倪新说道:“老倪,陪我走走。”
倪新答应,二人缄默无言的沿着公墓的林荫道走着,参与葬礼的人渐渐散去,万国公墓恢复了清冷寂寥。刘泽之带着几名总务处的人走在最后面,远远看见,没作任何表示,众人上车散去。。
靠着围墙是一条小溪,溪边植满合抱粗的桂树。赵敬东停住脚步,倪新问道:“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赵敬东突兀的问道:“你觉得李主任有可能暗地里和重庆政府勾结吗?”
“……”
“你不回答?那我来说:是有可能的,对吗?李主任这一生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可我管不了这些,我只知道主任他对我并不薄。”
倪新反问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这几天在李公馆我一直没有看到你,听说你也不在76号,你去了哪里?”
赵敬东没有回答,继续按照他的思路说下去:“如果李主任和重庆政府暗通款曲,日本人会怎么办?听之任之?公开逮捕?还是——暗杀?”
“……”
赵敬东追问道:“我在问你话,回答我!”
“我……不知道……”
赵敬东突然勃然大怒:“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敢说!我也一直以为是军统干的,直到我得知了张胜宇的死信,这个人我不喜欢,很少和他打交道,私下调查才知道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子,陈劲松拿什么来胁迫他?他是你在重庆是发展的,这一点你早就知道吧?”
倪新强撑着解释:“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是钱,张胜宇好赌好色。”
“好,就算是这样,他毒杀主任,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应不应该拿着钱逃离?事后调查种种迹象都指向他,真是他干的,他能不明白危险就在眼前,还能待在76号等着死亡降临吗?张胜宇是傻子吗?主任死了,如果是军统下的手,影佐祯昭为什么不报复?如此严重的渎职,给了张胜宇可乘之机的平川新野只不过受了个记过处分!”
倪新答道:“这都是你的揣测……”
“你要证据,是吧?那我给你证据!阿米巴病毒是日本关东军研制出来的,的确有一批被军统沈阳站截获,可是日本人不知道的是这批毒药目前原封不动的被封存在重庆军统局本部!”
倪新一愣,随即明白,急道:“你和军统卧底私下联系了?这可是违背纪律的,这个人虽然是你奉李主任的命令发展的内线,可是已经归影佐将军指挥了……”
赵敬东不管不顾的低吼道:“我管不了那么多!”
倪新心如刀绞,转头看向远方,不愿在人前落泪。
赵敬东突然叹道:“你走后,李主任有一天让我陪他吃饭,不知怎么的谈起了你,我才知道原来是主任把你养大的,主任说他很后悔,没有给你一份安逸舒适的生活,把你带上了这么一条充满危险的坎坷之路……如果他还能做你的主,他希望你远离战争……可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和他渐行渐远……”
“没有!从来没有!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必须无条件服从的如父长兄……你相信我……”倪新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他再也无力支撑,跌坐在树下,任由泪水纵横。
许久,赵敬东把手帕递给他,倪新站起身来接过拭泪,强自平静了一下说道:“老赵,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辞职是天方夜谭,听说军统有条家规:站着进来,躺着出去,不死不能离开。其实战争年代,那的特工都一样……我会设法让日本人放你走。”
“走?那主任岂不白死了?”
倪新不答。
赵敬东叹了口气:“人各有志,我不会走的,不劳倪处长费心,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自顾自的离去。
能接触到夜宵的除了自己,只有张胜宇和平川新野,凶手是谁?幕后指使者又是谁?赵敬东了然于心。
倪新独自待了很久,才向外走去。
大门口停车场内,权菅祜迎了上来:“倪处长,刚才众人离开的时候没有看到您,想着您还没走,这里雇车不容易,我就在这里等您。”
倪新没说话,上了车。途中,权菅祜又问道:“明天上午八点76号召开各部门负责人办公会议,影佐将军让我通知您务必出席……”从日本回来后,倪新一直称病告假。
倪新说道:“麻烦你送我回李公馆,今天是主任的头七,我想再守一夜灵。”
权菅祜只得照办,汽车抵达李士群的公馆,奉命行事的权菅祜追问道:“处长,我明天来接您?”
倪新愣了一会,终于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