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徐建雪走出卧室,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是说,你出来的时间太长,会不会让别人起疑?”
能说出这样的话,刘泽之的心稍稍安慰了一下,他感叹这个弱女子自制力之强,特别是这个时候徐建雪还关心着自己的安危,刘泽之心中既有酸涩,也有感动。他答道:“你放心,我没事。后天在万国公墓为郭烜……如果你想送他一程,我来安排。”不是不担心徐建雪会人前失态,可是他怎么能狠下心来,让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就此天人永隔?
徐建雪摇了摇头:“如果我去送他,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人前?我不仅是个特工,我还是个女人,是郭烜的未亡人……我不能保证不会在人前失态……如果牵连到你,我死了也没脸去见他……”
徐建雪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刘泽之劝慰道:“好吧,你放心,我会安排,让他平静的离开。以后,等事情过去了,我陪你……我是说,我来安排机会,你可以去墓地祭奠他,单独去,那个时候……郭烜是基督徒,他相信有天堂,在那个世界里,他这样的人,天父一定会看顾他的。”
八月二十一日清晨六点,刘泽之带着行政科的几名下属来到万国墓地,发现墓穴周围不仅有数名敬业的记者守候,还有七八名看起来面熟的便衣在四周溜达。他叫住了其中的一个:“你是情报处的小何吧?干嘛哪?这么早。”
小何笑道:“刘秘书,我们半夜就来了——”看四周无人,低声说道:“倪处长派我们来的,说是军统上海站有可能来人,让我们在这里布控。”
刘泽之冷笑道:“你们倪处长是不是有病啊?军统上海站都是傻瓜蛋,明知道是76号操办的丧事,还自投罗网?早知道你们这么闲在,我就不带着弟兄们过来了,全交给你们,一边办丧事,一边布控,两不耽误,多省心”
小何尴尬的笑笑,既不能附和刘泽之的说法非议长官,也不敢当面反驳。刘泽之又道:“唉,一个郭烜,让我为他办了两次葬礼,行了,我也懒得多说,该干嘛干嘛去吧。”
等刘泽之带人布置好灵堂,七点四十五分,牧师到场了,紧接着灵车也来了。八点整,一身黑衣的李士群和影佐祯昭在公墓外下了车,身后跟着倪新、赵敬东,还有四五名随从,步行走了过来。刘泽之迎上前去,说道:“将军、主任,都安排好了,那边四五个人是郭烜的生前亲朋,都是我们的人扮的,还有两名记者也是提前打好招呼的,其他的才是闻讯赶来的真记者。以76号每名处长、队长的名义,各送了花圈、挽幛,还有市政府各个部门、各国领事馆也安排送来了十几个花圈。”
李士群点点头没说话。
葬礼在牧师的主持下庄严肃穆:“愿上帝宽恕你有罪的灵魂,你从此离去,远离尘世的烦恼,人世间的一切来自于尘土,必将归之于尘土,你的灵魂唯有在天堂才能得到永久的安息,阿门。”
参加葬礼的人每人手持一支白菊花,绕墓穴一周后,把花放在棺木上。
一杯黄土,淹没了绝代才子的悲怆人生。刘泽之百感交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真正为郭烜之死扼腕叹息、悲愤莫名的人,全都没有送他最后一程的机会。参加葬礼的人各怀心思,除了自己,全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但愿河山光复之日,自己还活着,可以和幸存者一起来此缅怀。
李士群和影佐祯昭来到灵堂,二十多名记者围拢上来,一名事先安排好的“记者”率先发问:“李主任,我有一个问题,郭烜究竟是不是死于军统之手?如果是,有何证据?”
李士群答道:“军统派来暗杀郭先生的杀手叫简思尧,杀害郭烜潜逃时,持枪拒捕,打伤了一名追缉的卫兵,被当场击毙,我们将向新闻界提供此人的照片和简历。”
另外一名事先安排的“记者”配合默契的问道:“军统为什么要杀害郭先生?”
李士群答道:“因为郭先生和影佐将军是校友,郭先生亲历这几年的中日战争,痛定思痛,终于领悟到只有汪主席的和平救国之路才是中国唯一的出路,于是弃暗投明,欲与影佐将军携手,共建大东亚共荣圈。此良苦用心感天动地,却被军统所不容,惨死于军统手下。这是南京国民政府,特别是特工总部的重大损失,也让更多的人看清楚了军统的狰狞面目。”
一名记者问道:“影佐将军,郭烜是您的校友,又是来投奔你的,请问您有没有报复军统的计划?”
影佐祯昭答道:“我首先要纠正这位先生一个概念:郭先生不是来投奔我的,而是来共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郭先生的人品学识,影佐仰慕敬重唯恐不及。郭先生的惨死,不仅令影佐抱憾终身,国民政府特工总部很多人都是郭先生的旧友门生,群情激奋,纷纷请缨,要求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严惩凶手及其幕后黑手,以儆效尤。无奈郭先生是虔诚的基督徒,悲天悯人,临终前,谆谆叮嘱:万勿因他之故,多造杀孽,他已经宽恕了一切,包括他的敌人在内。影佐感与郭先生之高风亮节,只能强自克制。但愿残暴不仁、视生命如草介的军统刽子手能天良发现,弃恶从善,悬崖勒马……”说到动情处,影佐祯昭有些哽咽,摘下眼镜擦拭着。
李士群劝道:“将军,节哀顺变,您这几日为了郭先生之死,一再伤怀,寝食俱废,我想郭先生的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说着说着,李士群也几乎失态落泪。
刘泽之冷眼看着,这一刻,他几乎听到自己关节咔咔作响,看到了自己的心在泣血,对眼前这两个惺惺作态的刽子手,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倪新出面说道:“葬礼就此结束,谢谢诸位来此送郭先生一程,大家可以找我领取资料,数量有限,请到这边来吧。”
远处一座高楼的天台上,周成斌远远地注视着万国公墓里发生的一切,郭烜,那个拼着性命把自己救出76号魔掌的兄弟;那个因为擅自营救,被关入息烽集中营里的兄弟;那个巧计误导影佐祯昭,给了自己一线希望,跳出日伪联手围剿的兄弟,真的不在了……
八月二十二号上午九点,重庆军统局本部,汪秘书来到毛人凤的办公室:“毛先生,上海站的密电。”
毛人凤看罢,半响无语。汪秘书劝道:“毛先生,郭烜也算是求仁得仁,您不必过于伤怀。”
毛人凤叹道:“郭烜……可惜了。汪秘书,晋升徐建雪为少校特工,通知息烽集中营,把孟霄杰放了吧,也算是对郭烜有个交代吧,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唉,最可悲的是目前还不能为郭烜正名。哦,对了,郭烜有个学生,你见过的,叫刘林,你关照一下,安排他到电讯处吧。”
汪秘书并不追问原因,答道:“是,请您放心。您看是不是可以通知电讯处恢复正常工作?”
“可以,不过不必声张。汪秘书,我命令你追查局本部76号卧底,进展怎么样?”
汪秘书很惭愧的答道:“属下无能,没有任何实质进展,李士群在军统多年,门生故旧随处都是,您给的嫌疑人范围太大。毛先生,这个卧底的存在对我们的威胁很大,为什么不命令稽查处追查此事?属下在这方面完全是外行,又奉命不能公开追查,处处掣肘,实在是……”
毛人凤脸一沉,训道:“糊涂!张胜宇潜逃,按常理这个卧底只能是他。八十六号推断出卧底另有其人,这是绝对机密,如果公开追查,会给八十六号带来麻烦。你把徐处长给我叫来,追查卧底的事从现在起你不必管了。”
稽查处处长徐逸轩奉命而来,毛人凤说道:“老徐,有件事很棘手:局本部有一个76号的卧底——你不必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假,也不必追问来源。我需要你做的是在十天之内把这个人给我查出来,而且不能让他本人感觉到身份已经暴露。这是我划定的嫌疑人的大致范围。”
徐逸轩接过来看了看,答道:“七十多个人,范围太大了……不能让他本人知道,也就是说追查只能在暗地里进行,十天的时间,九月二号以前,困难太大。”
毛人凤又道:“徐处长,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判断这个卧底,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否则,正在执行绝密任务的上海站必将再次全军覆灭,更严重的是也许会引发我们和英国人之间的外交纠纷。”
徐逸轩权衡再三,事关者大,不敢大包大揽,说道:“毛先生,既然是76号李士群安插在军统局本部的卧底,为什么不命令上海站就近追查?”
“上海站目前有校长亲自交办的大行动,无暇他顾,而且……我给你交个实地:追查这个卧底之所以如此急迫,为的就是配合上海站正在执行的绝密行动。”
徐逸轩再三斟酌,说道:“毛先生,能不能多为我提供一些嫌疑人的资料,比如这个卧底何时和76号联系,谁负责和他联系?他都做过些什么等等。”
毛人凤答道:“这是调查那个卧底前期工作的收获,还有嫌疑人的名单。徐处长,上海站的孟霄杰,也就是康慈制药厂的厂长,这是假释令,你把他从息烽集中营里放出来,协助你追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完成任务,否则,你准备和他一起去息烽集中营住几年吧。”
看样子这个任务必须接受下来了,徐逸轩说道:“属下尽全力完成任务。毛先生,有关这个卧底的基本情况,请您再向我介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