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济寺下院素斋馆里,刘泽之躺在包间里的一张罗汉榻上,周成斌端着一壶茶推门进来,看刘泽之准备起身,他连忙说道:“老老实实躺着。我这么急找你,是因为重庆交给了我们一个新的任务:在六月十日前从上海转移出去一条生产线。”
刘泽之答道:“你先听我说,倪新突然来了,中午十一点他也要过来用餐,你必须要提前找个借口避开他。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一条生产线?有多少东西?”
“目前我还没有看到实物。估计不会太容易,因为局本部派遣郭烜来了上海,协助我完成任务。如果不是困难重重,时间又紧,毛先生不会出此下策。”
刘泽之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尽可能多的了解情况,如果76号等日伪的军警特务机关没有注意到这条生产线,我们的困难就会小得多。等我和郭烜联系上了,有新的消息再通知你。你的身体没问题吧?我看你伤的不轻。”
刘泽之苦笑道:“我没事。老孔当然不会下杀手,是倪新推了我一把,这一把很可能帮了倒忙,反而受伤不轻。”
周成斌哦了一声,顺口问道:“倪新推了你一把?看来你和他关系不错啊。”
在周成斌面前,刘泽之不想隐瞒任何想法,他答道:“是的,我和76号的很多人关系都不错,也不完全是虚情假意,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不是身处不同的阵营,我会有很多朋友。不过你放心: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职责,没有忘记他们是我最危险的敌人。”
“我当然知道,你勿需解释。”自己的这个兄弟真是不容易,长期扮演着两个不同的角色,需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刘泽之也觉的自己的解释有点多余,兄弟之间不需要这些。他看了看表,说道:“你赶紧离开这里避一避,万一倪新提前来了,撞见了麻烦就大了。”
果然不出刘泽之所料,倪新十点刚过就来了。他让小沙弥拿来一床薄被给刘泽之盖上,说道:“这是郊区,人少风大,你睡着了容易着凉。”
“什么人少?今天这里人山人海,热闹的快赶上城隍庙了。哎,你怎么了,满脸通红?夫人哪?”
倪新愣了愣说道:“夫人和几个太太小姐们在前殿找人解签,我对这些没兴趣,就先过来了。你不躺着了?那我陪你喝茶,庙里的素茶果还不错。”
倪新一向不是任性妄为的人,陪着李士群的太太叶吉卿来了,再不情愿,也会善始善终,殷勤招呼。即使不放心刘泽之,也无非是过来看看,再过去,哪有自顾自喝茶的道理?
刘泽之也不追问,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十一点来钟,倪新去了一趟庙里的积香厨。回来后碰上了来用餐的叶吉卿等五个人。
倪新陪笑招呼,一行人进了包间,叶吉卿说道:“我们几个靠窗户坐,让他们年轻人坐到一起,也好聊天。倪秘书,招呼莫小姐落座。”
倪新的脸微微一红,笑道:“莫小姐请坐,请用茶。”
刘泽之心下明白,打量了一下这位莫小姐,只见她个头不高,一张圆脸,笑起来很甜。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淡蓝色杭罗印大朵白色牡丹的七分袖旗袍。刘泽之促狭的笑着瞟了倪新一眼。倪新装作没有看见。
普济寺下院素斋馆的手艺不错,尤其是一道发菜扒双菇,一尺二的盘子里,冬菇和香菇摆成了太极八卦,众人交口称赞,都说味道不错,创意也好。倪新斟酒布菜,殷勤招呼,对莫小姐更是极为周到。几位太太话里话外拿他们两个开着些不太明显的暧昧玩笑,倪新也装作听不懂。不知情的人谁能看得出眼前这个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职业特工?
一顿素斋吃得宾主尽欢,临分手前,因为今天的聚会是叶吉卿出面张罗的,倪新尽待客之道,为那四位坐一辆车来的太太小姐们拉开车门,一位太太开玩笑说道:“倪秘书,你准备什么时候单请莫小姐?我们是否可以出席作陪啊?”
倪新的脸又是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又不好就这么傻站着,想了想搬出了李士群当挡箭牌:“这个……要听我们李主任的。”
那名太太偏偏不依不饶,笑道:“这话说的不对,工作上的事听你们李主任的。你自己的事,哪有也听长官话的道理?再说了,李太太可是乐观其成的,李主任不会违背‘太座’的命令吧?”
倪新挠了挠头,答道:“请上车吧,莫小姐,招呼不周,以后……过几天,等我有时间了,再会。”
回到李公馆,刘泽之拿倪新开了一会玩笑,自觉身体不支,只好又回了医院。
五月十号,在医院里实在是呆不住了,找来医生交代了几句就说要出院。刘泽之所在的医院是距离76号三号安全房最近的一家教会医院。76号的人,行踪神秘,医生不敢多问,说实话,也懒得多问,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谁愿意伺候这些认贼作父的败类?例行公事的交代了几句,要求刘泽之最少每隔两天复查一次,很痛快的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
76号大门口,倪新带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向外走去,看到刘泽之,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刘泽之猛一下没认出来,看了看背影,才肯定就是几天前一起吃过饭的那位莫小姐。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不知道倪新是真的有心成家,还是敷衍叶吉卿的面子?随即他又暗暗自责,倪新的私生活,干卿底事?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要了解76号有没有人注意到军统要转运到重庆的那条生产线。
五月十二日,苏州河戴如送来的那条渔船上,周成斌和郭烜见了面。周成斌感慨道:“毛先生把你派过来,可见此次转运任务困难重重。这艘渔船目前是我们的一个联络站,负责人叫翟岩民,他手下有一个上海站目前最精锐的行动小组。我准备以这个小组为主,完成转运任务。”
“毛先生为此次行动起了一个代号:盗火计划。我觉得其难度真的不下于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而且我还有个任务,要面见乔治英格尔斯先生。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我离开重庆的时候接到一个消息:前来上海寻找独子的英格尔斯先生和日本特务头子影佐祯昭有旧,是影佐的座上宾。影佐祯昭在英国约克公爵皇家军事学校学习的时候,英格尔斯先生是他的授业恩师。如果这么算起来,我和影佐祯昭也算是同门的师兄弟。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周成斌答道:“这也算不了什么,你们都是搞电讯的出身。英国又是仅次于美国的老牌军事科技强国。为了安全,你面见英格尔斯先生的计划还是取消了吧。”
郭烜摇了摇头:“你不必为我担心。英格尔斯先生奉行‘光荣孤立’,固然很难说服他为我们提供帮助,但是他也不会为日本人作事。只要安排得当,不让日本人发现蛛丝马迹,应该不会有危险。所以我的行程是绝对机密。对了,我把刘林带来了,有事情我会通过他和你联络。”
听郭烜说把刘林带来了,周成斌有点不悦:郭烜你是怎么搞的?难道你不知道这么做也许会给刘泽之带来危险?转念一想,来都来了,算了吧,自己留心一点就是了。“也好。你的行踪上海站除了我,只有翟岩民知道。我们分头行动,你去见你的老师英格尔斯先生,我这两天还要去和生产线的主人鲁道夫先生见面。至于如何见面才能保证安全,必须好好合计一下。孟霄杰不是也和你一起来了吗?他现在在哪里?”
郭烜又说道:“你说的不错。上海在日伪手里,我们处在地下,硬拼是下下之策。我想不管这条生产线如何运出去,只靠上海站的人手是绝对不行的。所以我让老孟去了韩长官八十九军的驻地,和戴如见面,等待我们的消息。”
周成斌点头说道:“这样安排很好。你和老孟都是76号那里挂了名的,少一个人出现在上海,就少一份风险。毛先生电令我调查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英格尔斯先生的独子查尔斯英格尔斯目前是圣玛丽教堂的牧师。他的父亲老英格尔斯先生就是委托的影佐祯昭寻找到儿子的下落,这才来了中国上海。”
郭烜笑道:“还有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也会高兴地,毛先生把叶君远派来了。这个人你总听说过吧?”
“毛先生在密电里已经告诉我了。叶君远,军统的人谁没听说过?和你齐名的两大怪才之一。我一直在等待他主动和我联系。估计这一两天就应该到了。”
郭烜又道:“我带来了四个人,都是不错的行动人员,一起交给你。你看着安排。”
圣玛丽教堂,悠扬的风琴声中,唱诗班的孩子们高唱赞美诗,查尔斯牧师布道后,教徒们做主日祈祷。一身笔挺高档西装,一副初到上海的欧美银行高级主管派头的郭烜扣准仪式快要结束的时候到了教堂。
教堂里,十字架高悬,怀抱着圣婴的圣母玛利亚悲悯的看着浮世中沉浮起落的芸芸众生……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信徒,郭烜不由得深感惭愧,自己有多少日子不曾亲近主的怀抱了?他找了一个角落,诚心诚意的随着信徒们一起向天父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仪式结束后,信徒们纷纷向外走去。郭烜还在忏悔自己的过失。到中国传播福音十余年、通晓中文查尔斯牧师走过来说道:“这位兄弟,你是不是有话想对天父诉说?”
郭烜停止祷告,微微笑道:“查尔斯牧师,你不认识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