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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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明清的神话(1)

《琅嬛记》与《开辟衍绎》等

明代志怪书中,有一部神话传说材料相当丰富的书,就是桑怿的《琅嬛记》,凡三卷。旧题元代伊世珍撰,《四库提要》说:“语皆荒诞猥琐,书首载:‘张华为建安从事,遇仙人引至石室,多奇书。问其地,曰:琅嬛福地也。’注:‘出《元观手抄》。’其命名之义盖取乎此。然《元观手抄》亦不知为何书,其余所引书名大抵真伪相杂,盖亦《云仙散录》之类。钱希言《戏瑕》以为明桑怿所伪托,其必有所据矣。”这一段话大体上是说得中肯的。此书所引书名,确实是“真伪相杂”,如引《元虚子仙志》、《致虚阁杂俎》等,便所未闻见,“不知为何书”;但如引《江湖纪闻》这样的书,就知道它是元代郭霄凤撰,有案可查了。《提要》说它“荒诞猥琐”,那倒未必,因为神话传说性质的东西,在正统派学者看来,本来都当归入荒诞之列;而猥琐呢,不过是纤巧的别名。是的,本书所记故事,多属儿女风月,会给人以纤巧的感觉,但有些故事,却使人感到清新奇丽,如像下面所举数条:

周穆王迎意而子,居灵卑之宫,访以至道。后欲以为司徒,意而子愀然不悦,奋身化作元鸟,飞入云中。故后人呼元鸟为意而。(卷上引《元虚子仙志》)

昔有仙人凤子者,欲有所度,隐于农夫之中。一日大雨,有邻人来借草履,凤子曰:“他人草履可借,我之草履乃不借者也。”其人怒詈之,凤子即以草履掷与,化为鹤飞去。故后世名草履为不借。(卷上引《致虚阁杂俎》)

石尤风者,传闻为石氏女嫁为尤郎妇,情好甚笃。尤为商远行,妻阻之,不从。尤出不归,妻忆之,病亡。临亡,长叹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自后商旅发船,值打头逆风,则曰:“此石尤风也。”遂止不行。妇人以夫姓为名,故曰石尤。(卷中引《江湖纪闻》)

上面所举数条,最后一条引《江湖纪闻》记石尤风事,是最可靠也是最有意思的。“石尤风”之名,六朝时候就有了,六朝宋孝武帝《丁都护歌》说:“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唐代戴叔伦《赠裴明府》诗说:“知君未得去,惭愧石尤风。”可见这一传说起源必相当早。《江湖纪闻》记录了这一传说而为《琅嬛记》所引用,给我们留下了民间神话一段宝贵的篇章,自然是值得称道的。至于一、二两条,虽然所引书不是那么确切,或者属于作者故弄玄虚,借这些五花八门的虚构的书籍来抬高著作的地位,但所述内容,却不一定纯属虚构,多少或有传说的凭依。如燕称意而,始见《庄子》。《山木篇》说:“鸟莫知于意鸟鸸。”陆德明音义:“意鸟鸸,燕也。”意鸟鸸自然就是意而。又如草履名不借,也早见晋崔豹的《古今注》。卷上说:“不借,草履也。以其轻贱易得……不假借于人,故名不借。”名目有了,《琅嬛记》更以神话故事实之,就觉得新奇可喜。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它是有意编造以前,是不该贸然置它于神话考察的视野范围以外的;如果那样做,似乎便近于愚鲁粗暴了。

除《琅嬛记》而外,陆粲的《庚巳编》共十卷,也是杂记异闻的书籍,其中像“芭蕉女子”条、“巨蚌”条、“海岛马人”条和“九尾龟”条等,也略具有神话的意味,可供参考。试举卷十的“九尾龟”条如下,以见一斑:

海宁百姓王屠与其子出行,遇渔父持巨龟径可尺余。买龟系着柱下,将羹之。邻居有江右商人见之,告其邸翁,请以千钱赎焉。翁怪其厚,商曰:“此九尾龟,神物也。”……因偕往验之。商踏龟背,其尾之两旁,露小尾各四,便持钱乞王。王不肯,便烹作羹,父子共啖。其夕大水,自海中来,平地高三尺许,床榻尽浮,十余刻始退。及明午,翁怪王屠父子不起,坏户入视之,但见衣衾在床,父子都不知去向。人或云,害神龟,为水府摄去杀却也。

明代周游的《开辟衍绎通俗志传》,共八十回,所述自盘古开天辟地起,到周武王伐纣止,是一部讲史小说。内容杂糅神话传说与历史史实,把神话传说也都当做了历史。正因为如此,却幸而从中保存了一些民间神话的片断,很可珍贵。如像第一回“盘古氏开天辟地”就这么写着:

(盘古)将身一伸,天即渐高,地便堕下。而天地更有相连者,左手执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凿开,自是神力。久而天地乃分,二气升降,清者上为天,浊者下为地,自是而混茫开矣。

盘古以斧凿开天辟地,这对三国时徐整在《三五历纪》里叙写的,那种哲学化的、纯粹是气体变化的开天辟地来说,可说是大大的进了一步,或者毋宁可以说,是根据民间神话的精神,恢复了古神话的本来面貌。古神话里开天辟地的神人,在这当中,一定会有所作为,不会单让气体在那里发生变化的。斧和凿这两种劳动工具的添加,让盘古拿在手里,真是气势宏伟,光辉耀目,使古老的开天辟地神话忽然焕发了青春。这虽是神话的一个零片、一个细节,难道不应该让它从讲史小说里区划出来,归入到我们的神话宝库中吗?

再如像第十八回末尾所载王子承的《释疑》中,更记述并评论了当时有关炎帝神农的民间传说:

后世传言神农乃玲珑玉体,能见其肺肝五藏,此实事也。若非玲珑玉体,尝药一日遇十二毒,何以解之?但传炎帝尝诸药,中毒者能解,至尝百足虫入腹,一足成一虫,炎帝不能解,因而致死,万无是理……

《释疑》中记叙的,大约是一个民间传说的两个部分,它们之间,本是有机组成,并无矛盾;无所谓信,也无所谓疑。可是《释疑》作者未免太迂拘了,却对前者信之,后者疑之。不过他却在疑信半参中,为我们保存了这一段可贵的民间神话材料,这是他的功绩。

明代类书性质的书中,有一部值得一提、较有特色的类书,就是陈仁锡的《潜确类书》。全书百二十卷,内容分玄象、岁时、区宇、人伦、方外、艺习、禀受、遭遇、交与、服御、饮啖、艺植、飞跃十三部,一千四百余类。引书达一千五百余种,虽然多是转贩自其他类书,但也有僻笈遗文,为他书所未载者。其区宇部分内容最为丰富,常有一些神话传说材料,可供参考,例如:

八鱼原,在宝鸡城东南。俗传太公钓时,有八鱼追钓至此。(卷六)

百丈山,在昌化,一名潜山。《吴兴地志》:尧时洪水,此山潜而不没,其高在水面犹百丈。上有王仙洞,昔仙人王太伯尝居之。里人有见洞口曝盐数十袋者,即之,不复见,始信为神仙窟宅。山下两石相峙,名秦皇石,又名双峰。相传始皇欲作石桥渡海,此石驱之不去。(卷二十)

辛女岩在辰州府卢溪县大江之左。奇峰绝壁,高峰插天,有石屹立如人。相传高辛氏女于此化为石。隔江对峙一岩,有机一乘,船一只,悬于岩孔,乃其遗迹也。(卷二十六)

仙女洞,在龙安府治南。山势盘旋,岩洞深远,水自中出,百里流入剑南。故老相传,风日晴和,遥见仙女靓妆游行岩上,或理发,或浣衣于洞壑中,隐显不常。洞中石乳融结,状甚奇怪,色如碧玉,取可供玩。(卷二十八)

段(思平)之先名俭魏者,佐蒙氏有功,擢清平官,段思平其六世孙也。生有异兆,杨千贞忌之,每阴使索捕。思平乃变姓氏为猎者,牵一犬自随。至品甸,宿逆旅。旅舍中有戟一枝,牛革四叠。卧间,风倒戟,洞贯牛革。乃问主人:“戟何为?”答:“防盗耳。”曰:“防盗莫如吾犬,请以易之。”主人诺。乃持戟去。又前自叶镜池,见神马自出,因板乘之,得脱。又前饥,摘野桃食之,核有文曰“青昔”。自解云:“青乃十二月,昔乃二十一日;今杨氏乱,吾当以是日举义乎?”乃以卑词,借兵东方,黑爨、松爨三十七部皆助之,遂逐杨千贞而代蒙国,改号大理焉。(卷三十二)

这些虽然都是神话传说的点滴片断,但是它们却可以补古神话的缺佚,使古代神话的内容更为充实、丰富,因而未可忽视。尤其最后一条,比较完整地记叙了一段英雄兴国的神话。在其他书籍中,似乎还没有发现比这段神话更早的出处。从文字朴素无华看,记录可信,是比较忠实的。文中所谓段思平“生有异兆者”,《云南古佚书抄》辑《白古通记》说,思平的母亲系生于“梅树结李、渐大如瓜”的李瓜中,后又与“三灵白帝”为偶而生思平。总之,无非是英雄降生灵异的各种模式之一,可以作为此文的补充。此书所保存的神话传说材料,确实是相当丰富的,除此以外,如像卷十六记的“舜哥山”,卷二十记的“夜飞山”,卷三十二记的“叶镜湖”、“郎君湖”等,都有参考价值。

彭大翼的《山堂肆考》也是一部卷帙繁多的类书,共二百二十八卷,也有一些零星片断的神话传说材料,但不如《潜确类书》之丰富。试举二条如下:东方朔云:“臣有吉云草,种于九景山中,二千岁一花。臣种一千九百九十九年矣,明年应生花。臣走往刈之以饲马,马食之不饥。”帝(汉武帝)许之。朔平旦而去,至暮而返,背负数束,锉以饲马,马即肥泽。(羽集第十卷引《洞冥记》)

南昌府子城东,有饮马池,一名浴仙池。相传有少年见美女七人,脱五彩衣于岸侧,浴池水中。少年戏藏其一。诸女浴竟着衣,化白鹤去。独失衣女不能去,随少年至家为夫妇,约以三年还其衣,亦飞去。(宫集卷二十四)

后面“浴仙池”条,无疑是田章神话的同型,说明这类神话,已广泛地在民间流传。前面“吉云草”条所引的《洞冥记》,见今本卷二,但文字与此多异。前段无“臣种一千九百九十九年矣”语,后段自“帝许之”以下三十一字全无,此引当为较早的古本。

明代还有两部书,也值得提提。一部是徐应秋的《玉芝堂谈荟》,三十六卷,多采小说杂记综述而成。全书以事为类,连类而及,各标以目,如“解鸟兽语”、“斩龙刺虎”等,备引诸书以证之。虽不免有时流于繁琐猥芜,但其中于旧闻传说、名物掌故的征引极为丰富,可供研究采择。我们在第一章第三节里已引了该书“解鸟兽语”一段文字了,这里就不再多引。另一部是冯应京的《月令广义》,共二十五卷,杂采故事,兼及流俗传闻,虽然也有繁琐猥芜之弊,却不能抹杀它的特殊贡献。它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曾引《小说》,首先比较完整地记述了牛郎织女神话,我们在下一章中论到民间流传的神话时再引述,这里暂不引。除此以外,如像《岁令一》所记的“花神”、“潮神”等,也可以略供参考。

神话小说《西游记》

明代具有神话色彩的小说,共有三部:一部是吴承恩的《西游记》;一部是许仲琳的《封神演义》;还有一部是余象斗编的《四游记》。但是能称为神话小说的,只有《西游记》一部,其他两部,有一些个别情节,可以当做神话考察,至于名称要用“神话”一词去概括则嫌太过,为了实事求是,仍只好用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拟名,暂名之为神魔小说。

吴承恩的《西游记》,说它是神话小说,有两大原因,一是它创造了一个居于全书最主要地位、贯彻始终的神话英雄人物孙悟空;二是它是演化小说,是根据民间传说的积累逐渐演化而来,包括孙悟空形象的创造在内。有此二因,所以我们认为《西游记》名正言顺地应该享有神话小说的声誉,而此书所表现的一切,也应该理直气壮地视为后世产生的新神话。

先说第一个原因。在宋人话本小说《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我们可以看见,作为孙悟空形象雏形的猴行者形象,已经登上了小说的舞台。但是这个猴行者,虽然具有神通法力,却还只是秀才般的文绉绉的模样,缺少“神变奋迅”(鲁迅语)的精神。而吴承恩笔下的孙悟空,则是既有法力神通,又具神变奋迅的精神,因而被成功地塑造成为一个新鲜活泼的艺术形象,几百年以来,家喻户晓,妇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