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远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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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这时候,程嘉陵才有勇气开口问徐小曼:“萧玉现在怎样了?你和她亲如姐妹,一定知道她的情况。”“萧玉么?现在已经是‘战干团’的一名女学兵了。嗯,”徐小曼鼻孔一哼,“见面都半天了,你也没问过她一句,我还以为你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哩。”“哪能呢?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会忘了她呀。”“你猜我现在心里咋个想你?”徐小曼认真地问道。“咋个想?”“想你程嘉陵,自小就被人叫做‘假姑娘’,遇到点难事就流马尿水水,比女孩儿还不如,想不到关键时刻,你居然能尽显英雄本色,倒还真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程嘉陵脸红筋涨地搔搔脸蛋说:“我窝囊了二十几年,男人女人全都看不起我。现在萧玉的心已经被高军武夺走了,在感情世界里,我是个万念俱灰的彻底的失败者。小曼,我知道你是个性格泼辣爽快的姑娘,也不怕你笑话我,从我醒事以来,就一直陷在天生的这种痛苦之中,为了让自己显得男人一些,我尝试过粗着嗓子说话,没用,别人还是叫我‘假姑娘’。十五六岁时,看到男同学开始长胡子,我的下巴却光溜溜地寸草不生,听人说每天坚持用一种叫紫云参的中药擦抹,就能生出胡子,我一直悄悄擦了半年,依然一根胡子也没长出来。我自卑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萧玉对我说的那一句话,像一声惊雷把我震醒了……”“我在场,我晓得。‘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对么?”“对!这句话像火一样时刻烧着我,我不信我这股天生的女人味儿就改不掉,中国不有‘脱胎换骨’这样一句成语么?要脱尽身上的女人味,增我男人的阳刚之气,我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上战场,血火刀剑,出生入死,就是唯一的灵丹妙药。所以,当丹尼斯武官告诉我,他们决定在仰光创建一支华侨志愿队来对抗日本人的便衣队时,我坚决地要求参加。在仰光,你哥哥是华侨志愿队的队长,我是副队长,我们在一起杀了100多个日本鬼子,还打死了日军的星光少佐。我向日本人的脑膛上开过枪,还开着装甲车从他们身上碾过。也就在那样的时刻,我感到长期像山一样压在我心上的自卑和痛苦,轰然倒塌了。”徐小曼圆睁丽目,瞪着程嘉陵说:“程嘉陵,你信任我,拿我当朋友,什么话都对我讲,我要还虚情假意地给你说些让你听着顺耳的话,也对不住你。实话说吧,我过去就看不起你身上的这股子女人味,不但支持而且积极鼓动萧玉离你远一些。可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程嘉陵,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4月16日,徐小曼和白益正吃早餐,马科长匆匆来了,给二人带来了两套军装和两支手枪。告诉两名记者,政治部已经研究了,同意他俩到中国远征军的任何一处防区去采访。叮嘱他俩,日本人和缅奸活动很猖獗,一定要提高警惕。末了还关心地说:“你们会打枪吗?要不会,到了车上就来个临阵磨枪,现炒现卖吧。”白益把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不好意思说:“我从来没有摸过这玩意儿。”徐小曼却喜出望外:“我会打枪,学校军训时我学过。什么实弹射击、战地救护,防空防毒气,没我徐小曼不会的。”马科长说:“那你就帮帮白老师好了。你们收拾一下,马上准备出发。”白益说:“我们对战区的情况不了解,既然到战场上来了,就只有一个意思,哪里仗打得厉害,我和徐小曼就到哪里去。”马科长说:“现在前线情况不太好,由于英军在没有通知我军的情况下,突然从西线撤出,我军筹划已久的一个重大的战役计划被迫放弃,各支原拟投入作战的部队正在向后转进,有的已经赶到新的防区,有的尚在行军途中……”徐小曼蓦地感到有些紧张,说:“马科长,戴安澜将军的第200师现在到了哪里,我和白老师想赶到这支英雄的部队里去。”马科长毫不犹豫:“没问题,第5军是国军的精锐之师,200师又是这支精锐之师的绝对主力,战功累累,在同古打得也非常惨烈,你们应当多向全国人民宣传宣传他们。他们已经到达棠吉一带。你们准备一下,把需要的东西提到酒店门口,我马上回长官部,10分钟后安排人车前来护送你们上去。”兵贵神速,只过了五六分钟,送他们的人和车就到了。除了一辆装着二十几名全副武装士兵的美制道奇十轮大卡车,竟然还有一辆小巧精致的德制Sdkfz222“毫须”式装甲运兵车!

车在酒店门前停下,装甲车的天门盖忽地打开了,一个戴着装甲兵头盔与方形护目镜的脑袋探出来向他俩脆生脆气地喊道:“白老师、徐小曼,你们上卡车驾驶室,我在前面为你们开道保驾。”徐小曼大叫:“程嘉陵,是你呀!”车出梅苗,奔驰在通往曼德勒的公路上。路面原本铺过柏油,但早已经被履带和车轮碾压得一塌糊涂,汽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得就像台风来时坐在海船上一样。迎面而来的汽车不少,清一色的军车,不是装着遗体和伤员,就是运送弹药给养后返回后方的空车。

徐小曼生平第一次出行时有这么多正规军保护,颇有些自豪感,但是这种自豪并没能在她身上维持多久。他们在曼德勒吃过午饭,然后沿着路况已经好得多的曼仰公路,继续向南前进。刚驰过一个叫做皎克西的小镇不久,死神的阴影骤然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由于大卡车和装甲车行驰时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徐小曼根本就没听见天上飞机的轰鸣。直到车上的士兵拍着驾驶室的顶板大叫“停车!快停车!敌人的飞机来啦!”她才知道大事不好。

驾驶员一个急刹,冲白益和徐小曼吼道:“快下车,朝有林子的地方跑!”白益赶紧将车门打开,跳了下去。此时,卡车上的士兵也纷纷往车下跳。

白益仓促往四下一看,他们正处在一大块平坝之中,离得最近的山林,至少也在千米以外。

“记者,你们快往池塘边跑,趴到塘坎下去!”士兵大声向他俩喊叫。

徐小曼憧憬的那种战场刺激与浪漫不翼而飞,此刻唯有强烈的恐惧塞满了她的身心。

她和白益向着50米开外的一口池塘拼命跑过去,没跑出几步,爆豆子般的枪声已经骤然响起。紧跟着,又是一连串更为剧烈的爆响,仿佛连大地都被震裂了。炸弹爆炸时产生的剧烈冲击波裹着灼人的热浪,将他二人猛然掀倒在地。

“徐小曼!徐小曼!你还活着吗?”白益用惊吓得变了样的声音狂喊。“白老师,我没事。”徐小曼看到白益正趴在地上四下摸索他的眼镜,她看见了,跑过去把眼镜捡起来,递到白益手里。这时,他俩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乘坐的大卡车,已经成了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球,驾驶员头朝下挂在已经打开的车门处,花花绿绿的肚肠挂在了地上。士兵们全在坝子上散开,不少人仰躺在地上对空射击,有的干脆就站着开枪。飞机只有两架,向着地面来回投掷炸弹、俯冲扫射,每一次当空掠过,巨大的爆炸声中,便有残肢断臂鲜血肠肚挟裹着泥土四下飞溅。

公路上“嗒嗒嗒嗒”的枪声一直不断,那是程嘉陵!他站在天门盖处,旋转着机关枪,向着飞机射出一串串子弹。

徐小曼眸子里突然涌出了泪水,狂喊道:“程嘉陵-杀死这些狗杂种!”白益也兴奋了,激动地掏出手枪:“小曼,快教教我,这枪怎么放?”“白老师,没用的,手枪的射程只有100米左右,够不着他们……啊,打中啦-”徐小曼一声狂叫。

田坝上也突然响起了欢呼。

那是程嘉陵干的。一架飞机冒出了滚滚黑烟,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似在天上乱窜,窜了一段,然后直直地朝着田坝砸了下来。触地时一声爆响,腾起冲天大火。

剩下的敌机一看不妙,扭头便逃,天地间霎时归于宁静。

徐小曼冲到装甲车前,大喊道:“程嘉陵,好样的,你太伟大了!我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写一篇重头文章,让全中国民众都知道你。”程嘉陵一手扶着机关枪,伸出两个指头,做出个表示胜利的“V”形手势,冲徐小曼摇了摇。

护送两名记者的士兵死了6个,伤了3个,担任这支临时护送队队长的程嘉陵指挥大家就地挖坑,把死者掩埋了,伤者则请过路车捎到后方野战医院去。

忙完这一切,大家还得继续往前走。可汽车没有了,离下一个设有兵站的大镇子塔泽还有三四十公里,棠吉就更远了。没办法,程嘉陵只好让白益和徐小曼坐在装甲车的车身上,其余的士兵,则跟在装甲车后面步行。

这一厢刚刚出发,一小队国军士兵从远处的林子里飞奔过来。一个瘦得像根灯竿似的中尉军官大声赞道:“弟兄们干得漂亮呀,刚才我们都看见你们把鬼子的飞机打下来了,也算是给我们出了口恶气。”程嘉陵对他那一口川腔大感兴趣:“弟兄们是哪支部队的?”中尉军官见问话人是位少校,也是一口川腔,便上前敬了个军礼回道:

“兄弟是第5军军部特务大队小队长黄华云。我们么?眼下都搞不清楚归哪支部队了。本来嘛,我们是杜军长身边的一支直属部队,出国前被杜军长拨去加强戴师长的200师。在同古打了十几天,撤退时我们特务大队留下来打掩护,就和200师走散了。刚走到皎克西就碰上孙立人师长手下的113团团长刘放吾下面的人,又和新38师的人裹在了一起。刚才听到这边枪炮打得厉害,我们大队长才派我过来看看的。”程嘉陵冲徐小曼叫道:“小曼,听见了么?第5军特务大队,就是高军武所在的部队。”徐小曼赶紧问那中尉:“嗨,高军武还好么?”“你认识我们高中队长啊?好,他还活鲜鲜的。”白益也高兴地嚷了起来:“这支部队,不就是前两年在第5战区奇袭日军机场,抢回张自忠将军忠骸的英雄部队吗?”麻哥得意地说:“嘿,你这位眼镜老兄对我们特务大队倒是知根知底的噫。”白益说:“我和邵大队长、高中队长算是老朋友了,我当初参加第三厅慰问团,到第5战区采访过他俩。”程嘉陵又问:“黄队长,113团离这里有多远?”麻哥回道:“不远,也就七八来里地吧。”“好!”程嘉陵当机立断,“我们现在就到113团去,向刘团长要辆车,再去棠吉。”到了113团团部,程嘉陵一个电话打出去,没过10分钟,高军武就驾着辆吉普车和邵青阳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彼此一见面,都亲热得不行。就连程嘉陵和高军武,也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早将往日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邵青阳热情地对白益说:“白老师,我们当初在5战区初次见面,现在又在缅甸战场上碰了头,实在是缘分。你们何必去200师,就和我们呆在一起好了,把我们好好宣传一下,我保证你和小曼一定能在我们特务大队写出最好的文章来。”高军武也说:“对呀,就留在我们特务大队吧。现在日本人进攻得很厉害,战场情况瞬息万变,眼下200师是否还在棠吉也未可知。再说,我们特务大队的作战特点神出鬼没,惊心动魄的故事多的是,也不缺你们写的。”徐小曼显然更愿意和高军武、邵青阳呆在一起,但考虑到临时变更采访对象,最好还是请白益拿主意,于是转脸征求白益的意见:“白老师,你说呢?”白益分明从徐小曼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意思,痛快说道:“反正我俩的任务就是到缅甸来宣传抗日将士,那就留下来吧。”高军武、古良、龙鸣剑对白益的崇敬非同一般,当初他们皆是从收音机里偷听了白益的文章,才萌发出到大后方投军报国的想法。如今人生道路上的导引者就在眼前,怎不能让他们高兴万分?高军武想得更宽泛一些,他向邵青阳建议,既然大记者阴差阳错地来到了特务大队,那就请他给官兵们作个报告,讲讲当前全国抗战的形势和战况,给大家鼓鼓士气。

白益也干脆,邵青阳开口一请,他便痛快答应下来。

汽车到了驻地,邵青阳一声令下,剩下的400余名官兵精神抖擞,列队欢迎大记者的到来。这样的阵势弄得白益和跟着沾光的徐小曼也有些不自然,僵硬地挥动着手臂,脸上的笑,也极不自然。数百名男人中就只有她一个大姑娘,她觉得自己如同沙漠里的小百合花一样黏人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