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远征军
15630200000015

第15章

高军武放眼望去,眼前一片空阔,只见缀着几颗疏星的幽蒙天穹,奔涌不息的长江,以及江南起伏绵延的山峦剪影。顺着十八梯一级级走下去,两旁依然是比肩而立的百姓住家。行人虽是不多,但家家户户门前的空地上,摆着不少小椅子、板凳,正是饭后大家收拾洗刷完出来拉家常摆龙门阵的时候。昏黄的路灯下,头上扎着包头帕的老大爷满脸悠然地点燃了叶子烟,一个女人旁若无人地掏出肥硕的乳房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饭馆里油香四溢,划拳打码声不断,间或还能听到堂倌歌唱般的吆喝。

谁都难以相信,如此温馨的情景,竟然存在于长期不断地遭受着日本飞机猛烈轰炸的中国平民之中。那轰鸣的飞机、呼啸的炸弹、冲天的火光、奔涌的鲜血、成山的尸骨,就在他们脚下,就在他们眼前,可他们却把深仇大恨深深地埋在心底,沉着镇定地把祖祖辈辈已经沿袭了数千年的历史继续坚韧执著地延续下去。

目睹眼前情景,高军武不能不惊叹重庆老百姓在巨大的灾难当空袭来时平静中表现出来的极其顽强的生命力。一个有着如此活力的民族,难道会轻易地被外族所征服吗?

他情不自禁地对萧玉感叹道:“五三、五四两天大轰炸,把这陡峭山壁上的吊脚楼几乎烧了个精光,那时我来看过,才几天工夫啊,同样的吊脚楼又一片片地从废墟中立了起来。”萧玉也心有所触:“是啊,蒙难者已入土为安,幸存者却必须活着,而且应当活得更好。”他们进了一家紧贴在岩壁上的吊脚楼茶馆,人一进屋,凹凸不平的地板“吱吱嘎嘎”响,整幢楼屋也明显地摇晃起来。高军武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靠窗的一张桌子旁。萧玉道:“你放心好了,别看这吊脚楼弱不禁风的样子,再大的风也吹不垮它,因为它是以楠竹作架,用竹篾捆扎起来的,韧性强着呢。”老板把茶端了上来,正宗重庆沱茶,色酽味浓。两人面对面一坐下,萧玉就开始频频发问。她关切地询问高军武参军打仗的每一点细节。高军武看着她又急切又好奇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但还是非常认真地回答她关心的每个问题,语气温柔得自己都吃惊。

慢慢的,该问的都问完了。萧玉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热情高涨,而是沉默了,无端地羞涩起来。她没有勇气着意去观察高军武,但是她仍然能感觉到高军武应该在注视着自己。

她忽然感到高军武的眼神并不是单纯地对她着迷,而是完全的关注:关注着她在想些什么?关注着她的情绪和需求……默默对坐了许久,高军武定定地望着挂在萧玉白皙的脖子上的绿色吊坠,那点碧绿闪烁在他英武的眸子里,也仿佛印在了他心中,让他同样狂跳不已的心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

良久,他忽然提起话头:“萧小姐,哦,不,小玉,从上次听你讲起你家的一些事情,我就觉得你好像过得不是很开心,……不过,请相信,我以军人的名义起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在一天,就决不许别人欺负你!”这是一句简单的承诺,对高军武而言是发自肺腑,将它说出来,却让他鼓足了相当大的勇气。对萧玉而言,则完全是一句无比铿锵的誓言。激情霎时在胸间汹涌澎湃,不可抑止。她那溢满深情的眸子却似一泓清泉,定定地凝望着高军武,让高军武感受到了像浓醇美酒一样的巨大的幸福。

过了好久,高军武才感到肚子咕咕叫,他扭头问道:“老板娘,有面条么?给我下一碗。”萧玉道:“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呐?”她当即生出一个意兴盎然的主意,要请高军武去江边渔船上吃“青白鳝”。

高军武闻所未闻,急问:“‘青白鳝’……嘿,是个啥稀罕东西?”萧玉故意不说破,道:“吃后你便知道它是何等美味了。我现在只告诉你,历朝历代,这是重庆衙门里晋呈宫中的贡品。”高军武让她挑起了兴趣,喜滋滋道:“既是贡品,那我今天就不能不一饱口福了?”两人出了茶馆,顺着长长石梯逶迤下到了长江边上。

河上正巧漂过来一条亮着灯火的“双飞燕”,萧玉招手叫船家快快靠岸。

渔船一靠岸,萧玉跳上船头,问那船家:“生意上门了,你这水舱里可有青白鳝?”船家一张脸笑得无比灿烂:“两位客官运气实在是好,我这水舱里正好有一条青鳝,一条白鳝。这可是长江里最好的物儿了。”说着话,赶忙用舀网将那两条长溜溜圆滚滚的青鳝白鳝从水舱里捞出来,用秤称了,倒进一个木盆里。

萧玉吩咐道:“我们就在你船上弄来吃,把船尽管往那清静无人处划去。

萧玉和高军武坐在船头,艄翁独抄双桨,艄婆送上一壶老荫茶。

此刻正是夜阑时分,但见玉盘高悬,月华如水,几只追逐的夜鸟滑过河面,城市温存如母亲。

借着一星渔火,高军武目光落到那木盆里,不禁失声叫道:“呀!这不是两条蛇么?”那青鳝白鳝浑圆颀长,果真如长虫般蟠伏盆底。青鳝通体灰绿,白鳝通体银白,皆滑腻无鳞。而与蛇不同的是身体粗短了许多,腮边、尾端均有小鳍,圆而阔的嘴边还有一对短须在水中轻轻拂动。

萧玉见艄婆端着木盆去了尾舱收拾,兴致勃勃地对高军武说道:“这东西稀罕得很,这长江中也只有重庆上下这河段才有。要前朝时候逮着了,衙门里是要用快马送往京城,供皇帝老倌儿享用的。”高军武不相信:“这么远送到京城,不早死了?到京城恐怕都变臭了吧。”萧玉道:“呃,我可不是信口开河乱说,衙门里的人有绝招。要由重庆府送到京城而保持色味不变,得先在特制的木桶里装上未凝的猪油,再将鲜活的青白鳝放入,待窒息了,猪油也凝固了,再封盖。这样才能和空气隔绝,保证色味不变。”“双飞燕”离了岸,径直往对岸划去。待钻进花溪河中,又是另一番景致。两人坐在船头,可以看得很远。长江已经泛黄,花溪河水却清澈得发亮。两岸密密簇簇的竹林遮天蔽日,傍河蜿蜒。置身于这碧水翠竹之中,仿佛心中也漾开了一泓舒心沁肺的绿意。江面时宽时窄,愈往里去,便愈觉深邃,让人恍然觉得那尘世已渺。

到了一河湾处,萧玉招呼道:“船家,就泊在这里吧。”这真是一顿别有风味的野餐,青鳝白鳝本已弥足珍贵,又让萧玉临时注入了一点皇家饮食文化的意蕴,再加上渔家的特有烹调手段:一不用油,二不用豆瓣,仅靠着几块泡老姜、一把干红海椒,几兜泡成金黄色的酸菜,连同切成段儿的青鳝白鳝放鼎锅里一煨,就弄成一锅世间少有的美味佳肴,吃得两人赞不绝口。

高军武平日不善饮酒,今日不由豪情大发,放开喝了几盅。烈酒下肚,如火撩胸,脸也红,眼也潮,眼神也显得迷离,心中却极感舒坦。

江边起伏的山峦堆绿拥翠,受到惊扰的沙燕啁啾着一掠而过,也在高军武心中溅起点点涟漪。

高军武兴之所至,豁然而起,迎风挺立船头,高声吟哦起东坡名句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吟诵罢,又冲萧玉说道:“这景致,这月色,这情调,这意境,这美味,如果再有动听的歌声,岂不更绝?”萧玉也不忸怩,如临风玉树般立于船头,用纯正的英语婉转歌出英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

银铃般的歌声流淌在江上,让人几乎忘记今夕何夕……4两人在十八梯茶馆呆了足足两个钟头,高军武才把萧玉送到江家巷口。返回储奇码头的半道上,他没忘记对邹喜子许下的诺言。不过他在烧腊摊上买的不仅仅是两根卤猪蹄子,还有一只卤鸡,两只卤猪耳朵和两瓶高粱白酒。

今天无疑是个大喜的日子,他要让大队长和邹喜子与他共享这份欢乐之情。可是,等他回到船上才知道,就在他离开轮船不一会儿,一辆军用吉普车驶到码头上,把邵大队长接走了。

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高军武只好把邹喜子叫到大队长的单人舱里,把烧腊摊在桌子上,摆上酒杯,坐等邵青阳归来。邹喜子说,满船的官兵谁都没睡觉,心都悬在了大队长身上。

高军武突然想起下午在雨台山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在张自忠将军的葬礼已经结束之后,蒋介石、冯玉祥、何应钦一大帮军政要员从特务大队列成的夹道之中走过。就在经过邵青阳跟前时,蒋介石突然停住脚步,威严的目光缓缓从林立的特务大队官兵脸上掠过,然后感慨地说了一句:“荩臣练兵有方啊!”难道,大队长今晚被接走与委员长的这句感叹有关?

高军武猜对了,他亲耳聆听到的不过就是蒋介石的一声赞叹,而不知道的是蒋介石赞叹过特务大队后紧接着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就在蒋介石来到自己的座车前,准备上车时,他突然问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李致远将军:“致远,你带来的这支护灵队伍很不错的嘛。我上过保定军校,也上过日本士官学校,军人素质如何?一看站姿便知道;队伍训练得怎样?一看队列就大致不差。”李致远赶紧回道:“委员长慧眼独具,不同凡响。这支精兵就是张自忠麾下的59军特务大队,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汉。虽然只有300多人,成立也不久,但是战功累累,这次黄维纲将军突袭陈家集,从虎穴狼巢中抢回张自忠的遗体,带的就是他们……”蒋介石浓眉一抬:“59军特务大队,我耳熟能详啊,前次夜袭日军机场,不也正是他们所为吗。”李致远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这个大队长好像姓……姓什么青阳?”“委员长记性真好,他叫邵青阳。”蒋介石马上对身边的军委会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何应钦说道:“敬之,你不总是在我面前感叹干才难寻吗?这样的军人,只要假以时日,认真培养,我看一个个全都可以成为干才嘛。……哦,还有,”蒋介石又把目光落到了站在他另一边的陈诚脸上:“辞修,一支300来人的队伍,又奇袭机场又深入虎穴抢回张将军的忠骸,这已经足堪当代传奇了,要鼓舞我军民抗战之士气,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活教材、活典型?前次你们政治部请女童子军杨慧敏到重庆各所高校,各支部队去讲她如何深夜游过苏州河,给八百壮士送国旗的经历,效果就非常好嘛。”蒋介石这最末一腔话,才是邵青阳深夜被吉普车突然接走的真正原因。

召见邵青阳的,是被称为何应钦手下“四大金刚”、官拜兵役署署长兼中央训练团兵役干部训练班主任的程德惠中将。

夜里11点半,邵青阳终于回来了。一上码头他就亮起车灯,摁响喇叭,招得特务大队的官兵全都拥到了船舷上。

等到大队长一宣布,高军武才知道邵青阳带给他的喜讯,不知超过了他的烧腊白酒多少倍!

邵青阳满面红光兴奋不已地说道:“程署长对我说了,他已经接到何部长的电话通知,说我们特务大队不返回5战区了,就留在重庆,列入中央训练团建制,专门负责训练兵役干部的军事技能,就是为以后训练新兵的教官们当老师,你们晓得中央训练团的团长是哪个么?哈哈,他就是我们的蒋委员长。程署长还说了,命令明天就由接我们上岸的人送来。哦,大家不要吼,安静点,还有一个好消息,政治部要我们马上选出两名代表,到各个学校和驻渝部队去作报告,讲讲我们特务大队奇袭三王铺机场,从日本人老巢里抢回张将军忠骸的经过。”全体官兵吼声雷动,差点把船顶给掀开。高军武买回的酒肉正逢其时,邵青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很快酒劲便上了头,一张脸红得像关公,身子也坐不稳了,摇摇晃晃拍着高军武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老子最近……常在想……当兵十几年……扑爬跟斗地老是升不上去……咋个从去年五六月份开始……嘿嘿,就时来运转,每一宝都押对了呢?想来想去……格老子……原来你娃是个福将……给大哥我……带来了……好运气!”既然大队长说政治部只让选两个代表,那么,任何人都知道根本就用不着选了,大队长当然是铁定的,还有一个,非高军武莫属。作报告,凭的是嘴巴,这全大队300多张嘴,恐怕连在一起还没“军中秀才”高军武的一张嘴能讲。

第二天,来河边接他们的吉普车大卡车一长串,把他们送到与中山公园一墙之隔的夫子庙兵役干部训练班,庙里已经单独为他们腾出了一所大院子。

邵青阳和高军武一到驻地马上就被送到军委会政治部招待所,准备讲演稿、背稿,再由政治部的人审查、提意见后再进行不断的修改。副部长罗子烈、兵役署署长程德惠两名中将亲自抓这两个英模典型。

邵青阳和高军武也私下进行了分工,前者讲奇袭三王铺机场的经过,后者讲如何抢回张将军忠骸。

邵青阳把这次讲演视为人生中最重大的机遇,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两夜足不出户,也不准任何人上门打扰,甚至连一日三餐也不吃,仅靠一壶开水,几块烧饼凑合,拼尽了肚里的全部墨水,才呕心沥血把稿子写出来,不单脸青面黑,连眼睛也陷落了一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