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悲痛将这个勇猛刚毅的男人变成了一尊不会说话、不会行动的石像。刻骨的痛无时不在折磨着他。他一直紧紧抱着已经僵硬的萧玉的身体,谁都无法让他松手。
他就这样沉默着,整夜都抱着萧玉坐着。任谁和他说话都没有一丝反应,仿佛他的灵魂已经和萧玉一起远离了躯壳。
萧玉,关于萧玉的一切记忆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朝天门和她初识;她和小芸在大轰炸的废墟里救人,熏得黑糊糊的脸;嘉陵江上她的歌声婉转;出征的冬夜她在寒风中为他默默送行;在印度各个训练基地演出时她的落落大方;海滨度假时她孩子般的欢言笑语……每回想一幕,就如一根针深深地刺进高军武的心中。
终于,他开始时而仰天长啸,时而放声大哭,泪如雨下:“小玉,小玉,我对不起你!我说过永远保护你,我没有做到,我好悔啊!啊!啊!”他极度悲哀的哭声在静默的山林里回响,也震动了每一个人。锥心透骨的痛刺痛了每一个士兵。
士兵们没能将悲痛化为力量,却化为了愤怒,尤其是“飞鹰”剧团的30多名男兵,他们哭着吼着冲上前去,向着打死了他们亲密战友,毁掉了他们热爱的剧团的凶手们尽情地报复,用拳打,用脚踢,用牙咬,用一切能泄愤的手段。
河胜原作等17名战俘如同巨浪冲击之下的几星浮萍。面对已经丧失了人性的一群野兽,中国军人深藏心底的兽性的一面同样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几名俘虏的耳朵、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咬掉,撕裂,一个个俘虏连滚带爬,鲜血淋漓。
中国士兵去宿营地附近砍来树枝,采来野花,扎成了花圈。为女兵们换上了崭新的美式军装,戴好了船形帽,所有女兵的遗体已经用雨衣裹好,整齐地排列着停放在花圈前面。而17名反捆双臂的俘虏,被中国士兵强制成一排跪在女兵们的脚下。
河胜原作挣扎着不肯跪下,邹喜子抡起手榴弹“梆梆”两下敲碎了他的两只膝盖,让士兵强行将他架成了跪姿。
小河滩上成了人与篝火、刺刀组成的海洋,痛哭声与口号声汇成了持续不断惊天动地的声浪。
不能便宜了这群魔鬼!
河滩上片刻工夫后便展布开一幅肃杀恐怖的情景。士兵们砍来楠竹搭起一排长长的竹架,在竹架下堆满了芭茅和干柴。剥得一丝不挂的日本人被推到了竹架旁边。
河胜原作双腿不能行走,被两名中国士兵架着,仍挺起胸膛,带头高喊“天皇万岁”,其余的日本兵也都跟着他狂呼大叫起来。中国士兵用一团团湿泥巴塞进他们的嘴里,闷住他们的吼声,再用布巾在脑后牢牢勒住,将日本人一个个吊在了竹架上,点燃了柴火堆。
柴草堆很快被点燃了,待火燃起来后,中国士兵又用湿土和青草撒上去,将火焰压住,那无数束烟柱,就往悬吊在空中的日本人身上袅袅而去。河胜原作与他的士兵们在烟团中挣扎,扭动,却叫不出一声,眼珠子鼓凸得快弹出眼眶。邹喜子带着几名警卫排的士兵,不停地往日本人身上撒盐……很快,油被烤了出来,滴到烟火堆中“嗞嗞”作响,身体也逐渐萎缩,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烤肉味。
剧烈的痛苦不仅被延长,而且被放大了许多,这正是中国官兵希冀达到的目的。
……大约一个钟头后,日本人再也不动了。
牺牲的39名中国女战士被集体安葬在一个大坑里,坟前立起了39块小小的石碑,碑上镌刻着每位女战士的姓名和年龄:苏桂贞,24岁;袁莉,18岁;白小娟,16岁……,还刻下了她们的军阶和籍贯。
只有萧玉,高军武不愿把挚爱的人儿孤独地埋葬在凄清的山林间,他要把她带走!
守着萧玉火化之后,高军武将骨灰小心地收集起来,和萧玉的照片以及她亲手送自己的玉坠放在了一起。
安葬完毕所有的女兵,高军武肃立坟前,下令鸣枪为蒙难女战士送行。
枪声霎时震裂夜空,英魂缭缭驾鹤西去。
隆重悲壮的葬礼结束后,高军武立即用电台向总指挥部报告了“飞鹰”剧团39名女兵全部遇难的噩耗。
3次日天刚亮,焕然一新的特遣队离开干巴底,向着双方选定的会师地点-高耸入云的高黎贡山山口逶迤攀登。
山沟里涌动着乳白色的浓雾,针尖儿似的雨粒,星星点点断断续续地飘洒。这烟雨像一张淡淡的网,轻轻地笼罩着这片浸染着中国军人鲜血,埋葬着中国军人遗体的土地……一切是那样迷蒙绰约,若隐若现。
队伍已经走远了,高军武仍像一尊石雕似地肃立在女兵的坟前。只有古良和邹喜子陪着他,警卫们则远远地等候着他们。一团寂静-一团博大苍凉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山中弥漫着浓浓的雾岚,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上午10点,队伍爬上了海拔4000公尺的高黎贡山山口。山口上有一块大约篮球场大小的草坪,中间竖起一块石头界碑。
就这一刻,所有中国军人瞬间便忘记了爬山的劳累,忘记了冷雾冷汗交渗的寒意,冲上前去围着界碑抚摸亲吻。高军武和古良几名军官显得稍为沉稳一些,他们排成一列,眼中泪光盈盈,向着长满青苔的界碑,肃然献上一个庄重的军礼。美军摄影师在国境线上架好了摄影机,将这一个个激动人心的情景全部拍入了镜头。
历史知识告诉高军武,英国在过去统治缅甸的时期,在中缅边界问题上长期制造纠纷。中缅两国完成勘界是在清朝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当时缅甸已易手为英国的殖民地,勘界事务由中国和英国组织进行。但从1898年至1907年,英方曾数次向中国一方暗移界碑,私自改变原标定界线走向,企图将国界推至打洛江(南览河)。直到1915年,中华民国政府委派王铭等一行8人到打洛照会英方,但英方竭力诡辩,中方请出地方上层人士及知情百姓逐一点出界碑原址,终将界碑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一刻钟后,从腾冲出发的会师队伍也陆续从山口的另一边,拨开云雾爬上了山口。
这数百人马组成的会师队伍由卫立煌将军属下的工兵团团副胡振国率领,也有十几名美国的情报人员和联络官。
有着同样的面部特征,打着同样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和军旗,同是自家兄弟,同为蒋委员长领导之下的中国军队,看上去却显得截然不同。驻印军一律穿着黄色卡其布制服,内衬毛线衫,足登高腰齐踝的野战靴,头戴钢盔,手持精良的武器。一个个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显得威武雄壮,英气逼人。而来自国内的远征军兄弟头戴灰布军便帽,身着灰布旧军装,虽不褴褛,亦颇陈旧,赤脚草鞋,手持美式步枪。而且许多士兵看上去面带菜色,明显的营养不良。会师典礼开始,戴着白手套的高军武指挥的身穿崭新美式军装的驻印军列成横队,站在国境线缅甸一侧。胡振国指挥的身穿传统国军军装的滇西远征军同样列成横队,站在国境线中国一侧,双方隔着国界正面相对。驻印军先向滇西远征军敬礼,在高军武带领下高呼:“欢迎弟兄们来缅甸!”接着胡振国带领滇西远征军向驻印军敬礼,同样高呼:“欢迎弟兄们回中国!”然后,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大家一拥上前,在弥漫于云雾之中的国境线上紧紧握手拥抱,人人喜泪纵横,欢呼雀跃。高军武也和胡振国以及各部观礼代表们敬礼、握手、拥抱,尽管大家并不相识,但战争和凯旋早已使他们的心相通,血相连,同样眼中一起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他们都清楚,这样一次小规模的会师,已经使他们成为了书写中华历史的人物。
接下来的仪式是象征性的,但象征的意义极为深远重大。两支中国军队彼此交换了位置和方向,胡振国喊着口令,率领滇西远征军迈着正步开进缅甸。高军武喊着同样的口令,率领驻印军迈着正步回到已经分别3年多的中国。每个官兵的脸上眼中,都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泽。
胡振国率领的滇西远征军进入缅甸国土,正步走到草地边缘便随口令转身,肃然而立,队列井然有序。
可是高军武率领的驻印军大踏步迈过国境线,进入中国领土后,却一下子乱了。士兵们有的双腿触地,眼泪汪汪,狂喊着自己的爹娘。有的欢跃高歌,遥望着界碑后面隐约在浓雾之中的久违的祖国河山。万语千言,激荡胸间!
“飞鹰”剧团的一位唱男中音的文艺兵站在悬岸边的一块岩石上,流淌着热泪,面对祖国的山川河流张开双臂,用标准国语高声吟诵起了一首在驻印军官兵中广为流传的诗歌: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男中音朗诵的是著名诗人艾青的诗歌,声音浑厚且带着磁性,犹似金石之声。
“立-正!”随着高军武发出一声口令,混乱的队伍马上又“哗”地排列成了一道整齐的人墙,犹如一排排巍然挺立的雕像。
“向后-转”、“齐步-走”,短促有力的口令声响彻在海拔4000多米高的云空之中。随着“哗哗”的脚步声,双方又恢复了原来的位置,简单而隆重的会师典礼便告完成。
会师以后,双方队伍都下山到干巴底休息一天。当天晚上,在营房内外,燃起一堆堆的篝火,双方官兵围着篝火亲亲热热地摆起了龙门阵。有的见着了老乡,更是兴奋得不得了。驻印军说的是异国风光,远征军说的是乡音国讯,其乐融融,笑语声声。
当主人的当然是高军武的驻印军,他们拿出一箱箱各种精美的罐头食品和香烟,热情招待国内来的兄弟,着实让这些长期吃不饱穿不暖的兄弟们美美实实地开了一次“洋荤”。
通宵达旦,没有一个人睡觉,大家都觉得这一夜的时光太短太短。第二天上午,滇西远征军带着驻印军赠送的100匹骡子驮的给养先行返国。临行时,高军武与胡振国彼此互道珍重,互相勉励着早日将日本人逐出缅北,再举行两军正式的大会师。
41944年的夏季对全世界反法西斯阵线来说是一段捷报频传凯歌高奏的日子,美英联军在诺曼底成功登陆,开辟了欧洲第二战场;美军在西太平洋战场上接连取得重大胜利,麦克阿瑟将军向全世界兑现了他的诺言,率领大军重新回到了菲律宾。在德军的疯狂进攻面前,苏联红军取得了斯大林格勒大会战的彻底胜利,战局从此由防御转为大踏步的进攻。在印度战场上,英国军队粉碎了日军的大举进攻,将牟田口廉也指挥的第15军赶回了缅甸;史迪威将军指挥的中国驻印军经过近百天的血战,也攻占了缅北第一大城市密支那,使中国战区又重新拥有了一条国际生命线。
史迪威也因此役登上了人生事业的最高峰,8月2日,他被晋升为美国陆军四星上将。8月8日,重庆《新华日报》发表了题为《祝密支那胜利》的社论,热情讴歌:“这一辉煌的胜利,是由于史迪威将军的卓越指挥,也是由于盟军将士协同一致,英勇效命所取得的成功。”社论盛赞史迪威将军“胆识过人的战略,坚强的意志和卓越的指挥。史迪威将军的打通援华路线的战略,浸透了他对中国人民的深厚友情。”然而,刚刚享受到一点胜利喜悦的史迪威很快就变得忧心忡忡。
这是因为,唯独在蒋介石直接指挥的中国战区,出现了惨不忍睹的情况。侵华日军发动了以打通从中国东北到越南陆上通道为主要目的的“一号作战”,此次战役整个国民党正面战场一溃千里,丢失了大小城市146座,失去了衡阳、零陵、宝庆、桂林、柳州、丹竹、南宁等7个空军基地和36个飞机场,总计丧失土地20多万平方公里,损失近60万军队,使6000万同胞陷于日军铁蹄之下。出现了日军突进贵州,重庆吃紧,国民政府已准备迁往西昌的局面。
国内的严重局势立即影响到了史迪威拟定的下一步战略计划,在蒋介石的一再坚持下,廖耀湘的新6军新22师和新14师空运回国增援,新50师留缅编入孙立人的新1军。
同样是中国军队,面对的是同样的敌人,为何在蒋介石领导之下会被对手打得落花流水,丢城失地,而在史迪威的领导之下却连战连捷,凯歌高奏?
如此强烈的对比终于使盟国领导人对蒋介石的能力,以及他领导之下的政权机构对国家的管理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1944年1月20日,史迪威在缅北指挥中国驻印军作战,他的政治顾问戴维斯从重庆飞到新平洋来见他。
戴维斯交给他一份准备提交罗斯福总统的报告,内容是建议由驻华美军司令部向延安和共产党的其他根据地派遣观察组。
史迪威采纳了这个建议,并通过美国政府对蒋介石施加种种压力,终于在得到蒋介石同意之后,于7、8月间分两批向延安派出了由18人组成的美军观察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