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情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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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出东门(2)

子歆确实和IQ讨论过一些与他相关的事,但是对Bunny和珊珊一直闪烁其词。就算是跟IQ,也不能老是说这个话题,不然会让她烦死的。他却以为她们一定是从早到晚都在说着自己——一个人总是喜欢夸大自己在别人生活中的影响。他不知道,在她们的对话里,他甚至仍然是“那个英国人”。虽然子歆提起过,她们还是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他的名字,做出疏离的样子。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坐着,直到Helen引了一群人过来,才又勉强说起话来。

临近午夜,子歆的电话又响起来。见是珊珊——若在平时,或许不一定会接,因为她不怕珊珊,最多等有心情再打回去——然而这天赌气,想也不想便又跑了出去。

珊珊刚考完司法考试,决定辞职另找工作。子歆惊讶道:

“人家都是考试前辞职复习,哪有考试后辞职的啊?——现在结果又还没有出来!”

“等到结果出来,就是校园招聘了,我们怎么抢得过年轻人?”听上去珊珊深谋远虑的样子。但是子歆想,也许她只是厌倦了眼下这份工作,等不得了。

珊珊说话简洁,这个电话只花了十分钟不到。子歆在门外踯躅,心想,这么快回去,Jason会不会觉得她太听话?——他只一句话,她就立刻自动缩短煲电话粥的时间。

就让这个自大的男人高兴高兴吧。她笑着想。

刚推开门,便看见吧台前的Jason。还有Helen。Helen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插在他头发里,咬着耳朵和他谑笑——突然,子歆眼睁睁地看着她往他唇上吻下去。

子歆一直知道Jason是个随便的男人,也一直听他说起他众多的女人,也相信她不在他身边的日子,他绝不仅仅是吻几个女人那么单纯——现在她才明白,自己的不在乎,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这个吻不过是Helen的试探浅尝,并没有持续几秒几分;子歆却愣在当地,像一尊石像,已僵立千年。

待Jason抬头望见她,她猛一转身,夺门而出。

各个酒吧里正是歌舞升平之时,门外路上却已行人寥寥;转到东直门大街上,更是鬼影都难见一只。

子歆站在宽阔的大街上,心里涌起被背叛被抛弃的无助感。

她不辨东西南北,抬头看见天上一轮缺月,便朝了月亮的方向走去。她想起当年IQ的笑话:因为眼睛不好,IQ常常指着缺了一点的月亮对她们感叹说“今晚的圆月”;或许,能够那样模模糊糊地假装也不错,IQ就从来不对任何事认真……可是她分明看得清楚,如何能假装!

北京是一个巨大的城市,令人倍感失落和迷茫,更何况是在路灯昏昏的夜半时分。子歆又冷又累,又悔又怕,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暗暗祈愿着Jason来电话找她,大家顺势下台阶。

缓步走过东直门,电话响起来。子歆一看Jason的名字闪烁,像见了救命稻草,心想:这回无论他说什么,自己且不要抬杠,好歹先回到安全之地再说。

接了电话,传来的却是Helen的声音。她嘻嘻哈哈道:

“哎哟,姐姐,你去哪里了啊?”

子歆又急又怒,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Helen继续笑道:“我们要换去别的地方了,姐姐你快回来啊,我们等你……”

子歆不待她说完,早已掐断电话。举起手机要扔,突然醒悟,便只关了机,塞进包里。然后更加奋发地疾走起来。

到了后半夜,月亮落到高楼背后了。子歆失去了方向,又泪眼模糊,连交通灯都看不清,只一路向前,遵循着“北半球水平运动向右偏转”的原理,她渐渐向西北方向走去。

晨光微露、旭日初升的时候,子歆走进了清华园。

有时候,人的潜意识比人的理智更为清楚。子歆在校园里呆立了半晌,这才想起,她有一个高中的师姐在此念研究生——也许是她在这偌大的北京城里唯一能够投奔的人了——她那种小地方的学校,每年考上北大清华的只有一两个,都是地方上的名人,无人不知的。

虽然时间奇早,师姐也没有多问。这年头,工作生计都不足以逼得人如此落魄;女人带泪恍惚,铁定是为情所伤——而这种事,除非自己愿意讲,别人是问不出来的。这个小师妹,平日里在QQ上也有交流,知道她并非随便求助投靠之人;如今竟在京落难,自己是义不容辞地要相助了。因此只略略问候了几句,便安排她洗漱休息。

子歆不知睡了多久才醒来,发觉枕头湿得能拧出水来,很不好意思。再一睁眼,竟然睁不开,只见眼前光影斑驳,不辨人物东西。她大为恐慌——毕竟不像IQ已经习惯目盲,能够以此开玩笑。师姐忙带她去看了校医。知道眼睛并无异常,只是紧张疲劳过度所致,才放了心。

师姐要去上课,见她不肯闷在宿舍里,便把她放在荷塘边,叫她别乱跑。

子歆又难过又无聊地坐着,却拨不通IQ的电话。这才想起,上次警告完她之后,IQ就说要去欧洲大陆旅行——平时她都不常带手机,旅途中大概彻底图清静了。

“这回要是有什么冬瓜豆腐,你就自己收拾吧!”她说:“实在不行,就听Bunny的。”

但是她自问还没有落到需要Bunny来拯救的地步,至于向她诉苦——她还不想把她招来骂自己。

没有人可以倾诉,实在郁闷难当。芰荷花期已过,唯余一丝荷叶清气。子歆不觉想起高中时代。她坐在球场边,看阿培打篮球。球场后面就是一个荷塘,用密密的铁丝网隔着。夏末秋初,老校工也在那里看球,倚着一辆小推车,卖刚摘下来的莲蓬。她买了莲蓬,剥出莲子,等阿培来喝水的时候顺便喂给他一颗。莲子清甜,然而有时候她恶作剧,不剔莲心,看他愁眉苦脸地咽下去,还故意问:“甜不甜?”看他龇牙咧嘴地不敢抱怨。傍晚,他们在荷塘边散步。那时候的人不像如今的学生这么开放,何况是在校园里。他们虽是一起,中间隔了三四尺距离,到了小路上,竟是在路的两边,各自擦了灌木丛而行——啊,还有,Jason刚来的时候,在大学校园里,他们也是这样分开走的……

清华园的荷塘既是有名的,她觉得一定比自己学校的高明。阿培一直重理轻文,那时她就暗暗盼着他考取清华,好有一天带她在荷塘月色中漫步……可是阿培只考上了华南理工……可是阿培离开了她……可是等她来到荷塘的时候,已经目不能视……所有的一切,都沾了一点边儿,淡淡的影子仿佛还是过去的投射,却又都迥异于当初的梦想。

如此难料的生活变故,若不是自己经过,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

在师姐宿舍里休息了一周,视力渐渐恢复正常,子歆这才联络Jason,说要取回行李回家去。

她没有解释。没有必要再解释了。这一次更不同上一次。解释也无济于事。她一直知道他深爱的是Olivia那样明白事理的女人。她一度那样倾慕Olivia,她也努力过——如今她理解当年Olivia的提心吊胆、处处防范了。那的确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她真的很佩服她。

但是现在她不想做Olivia了。她只想做她自己。

“如果你就这样走了,我真的不会再叫你回来了!”

这算是挽留吗?如果她现在屈服,一切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然而,她现在不是在深夜寂静空旷的大街上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她后悔的只是当时让自己身处险境。她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啊。她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

“这回我的签证到期,我不会再去续了,我不会再回中国了……”

她忍住了没说:那你去泰国啊!冷冷地收拾行李,一言不发。

她想起过去他跟她说Olivia的错处。那么冷静——可他还算是爱她的。那他以后一定也会向别人说起她。说什么呢?那个动不动就又哭又闹,掉头出走的疯女人?

她抬起头,凄然朝他一笑。

他突然发现,原来她不是那么别无选择——至少她的境遇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无助。也许不会有什么激动人心的跌宕经历,不会有什么富贵名利的光明前途……然而她也不过像别的人一样,稳稳当当地有一条轨迹,即使不会飞腾发达,也不会缺衣少食。他的出现,除了扰乱了她的既定行程以外,不能带给她任何好处。他无比沮丧。那个柔弱无助,需要他拯救的东方弱女子,原来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想象中。其实这一点子歆早就告诉过他了,只是他不肯相信。

Helen在楼下大厅里,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她还是常常来找Jason。在子歆出走的一周里,Jason对她明显冷淡。她虽然觉察到了,却不认为是他牵挂子歆的缘故——是她的不负责任让他烦心罢了。如今子歆既然走了,他没有必要再想起她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子歆经过她身边的时候,Helen虽然做出依依惜别的样子,却掩饰不了脸上的欢欣——这种欢欣的爆发力实在太强烈,压不下,盖不住。

子歆看在眼里,心里想,挤走我有什么大不了的?有本事你让他忘了Olivia。

Helen兀自呵呵笑着。因为她不知道Olivia的存在。她当然不知道。Jason不会告诉她,Olivia是谁。他甚至不会告诉她,他自己是谁。

子歆这样想的时候并不心存恶意,也不开心。只有深深的悲哀。她几乎忍不住要告诉她。可是这和她有什么相干呢?她自己撤回了赌注,不能阻止别人下注。愿赌服输。她只能希望,Helen并没有一颗心,永远不会受伤。

祝你好运。她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