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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易筋经

那是一本奇书。

那本书是八圈偷偷地送给他的。

有一段时间,当城里的“红卫兵”在村街里串来串去的时候,八圈吓坏了。他在城里待过,自然见识过那些人的厉害。说起来,他又是旧艺人,还曾有过一个叫做“浪八圈”的艺名,是“残渣余孽”呀!况且,他还冒充过“红卫兵”,这些事若是让外边的人知道了,一根绳子就把他捆走了。于是,他整天惴惴不安的,生怕呼天成把他交出去。

一天傍晚,八圈担着一对空粪桶,在果园的木栅栏外边扭扭一趟,扭扭一趟,像小偷似的,窥探了四五个来回。后来,当呼天成走出来的时候,他刚好一探头,呼天成厉声说:“八圈,你干啥呢?!”

八圈灰着脸,一扭一扭地贴上来,小嗓说:“天成啊,我犯罪了呀!”呼天成以为出了别的什么事情,心里一紧,头上的冷汗下来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八圈,那目光很毒。片刻,他缓声说:“八圈叔,你犯啥罪了?”

八圈四下里看了看,拧着腰,又磨得近了些,仍小嗓嘟囔说:“在、城里,我、偷了一本‘四旧’。”

呼天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说:“啥‘四旧’?”

八圈很神秘地说:“书,是一本书。红卫兵抄来的……”

呼天成问:“啥书?别磨磨叽叽的。”

八圈再次压低声音说:“是古本,是个古本。带图。本来,我也不敢拿。收上来的书都一堆一堆地堆在仓库里。那一天,叫我干活的时候,有人踢了我一脚,一下子把我踢倒在书堆上,就那么一撞,把书堆撞乱了,露出这么一个珍本,书是用旧黄缎子包着的。你想,若是不珍贵,会用黄缎子包吗?我是唱戏的,我知道,用黄缎子包的东西,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开初,我也没想偷,可这心里,不知咋的就动了邪念了,等人转身时,我就把它揣在怀里了……”

呼天成听他把话说完,也不吭声,就那么看着他。看着,看着,八圈把手伸进怀里去了。八圈从怀里掏出那本用旧黄缎子包着的书,可怜巴巴地说:“天成啊,书是我无意偷的。拿回来以后,我这心里一直不安。这……放在我这里,早晚也是个祸害。我交给大队算了。”

呼天成接过来看了一眼,说:“八圈叔,这件事,就到我这里,不要再说了,传出去,对你不好。”

八圈连声说:“不说。我不说。”

八圈担着那一对空粪桶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依依不舍地说:“天成,那可是一本神书哇!”说着,看呼天成拿眼瞟他,就赶忙说“不说了,我不说了。”

那本书呼天成带回去之后,就一直放在茅屋的土桌上。最初,他也翻开看过两眼,书纸的年数久了,黄黄的,很薄。看了,也没多当回事,只是把那黄缎子收起来了,那黄缎子太惹眼。后来,他曾把书拿给老秋看过,老秋看了,淡淡地说:“倒是个珍本。叫《达摩易筋经》。练功用的。”说着,摇了摇头。

呼天成见老秋并不怎么看重,就随手放在了枕头下边。过了几天,他心里烦躁的时候,又把书拿了出来,这时,风把那书页吹开了,露出了一幅图,图上画着一个露着肚脐的和尚。他看了看,觉得很有些意思,就对着那图比画了几下……再细看,竟还有口诀,就跟着口诀练了起来。

呼天成初练时,觉得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那么一些很简单的动作。人站在那里,看上去也不怎么用劲,却很吃重,做着做着汗就出来了。待一趟下来,就好似全身的气力全都运在了那十个指头尖上,叫你觉得无论身上有多大的力气,也不够使似的。一跷一按,展也无形,力也不知道用在了哪里,只觉得是了无穷尽,不管你心中怎么展,怎么伸,总也伸不到位。但练过之后,又觉得通体舒泰。那种舒服是说不出来的,就好像是人身上的所有部位都用犁头耕了一遍,很乏很乏。

再练时,呼天成又发现,他伸展的,其实是一种“气息”。他用全身的力气,在运作的是一股内气,是那三寸不烂之气在筋脉里走。明白了这一点,呼天成豁然开朗,心里特别高兴。他觉得,在平原上,人就是活气的。这很对他的脾胃。说起来,他并不知道这个叫“达摩”的是什么地方的人,但他觉得这套功法实在是太适合平原人练了。这简直就是给平原上的人创的。这套功法里活活地写着一个“忍”字,一个“韧”字。在平原,就是活这两个字的。你想,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靠的是什么哪?天是靠不住的,土地呢,又是那样贫瘠,人活什么,不就是那一口气嘛。在这里,人们忍的是一口气,顶的也是一口气,气就是命的柱子呀!有这一口气,人就立住了,没这一口气,人就完了。人活着,劳作是没有穷尽的,气也是没有穷尽的。大气叫大活,小气也有个小活。这口气,实在是太要紧太要紧了。他想,他一定要练活这口气。于是,他决定每天早、午、晚练三次,倒也不影响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呼天成突然牙疼起来了。那种疼并不剧烈,却是锥心的。那是一种“封痛”,就好像满口牙床被什么塞住了似的,氽一嘴烈火!疼得他一张嘴就“咝咝”地吸气,饭都吃不下去了。甚至连路都走不成,走路也得托住下巴,不然,那疼能一直邪到眼上!他想,这是怎么了?是练功练走火了?!这么一想,他害怕了,也不敢再练了,就停了一天,可那疼仍然持续着,疼得让人坐立不安。呼天成是个硬性人,他干什么事是从来不服输的。他心里说,你既然疼,我就叫你疼吧,我豁出来了,看你能有多厉害?!于是,他又开始接着练了,越疼他越练。可奇怪的是,练着练着,他就把那疼劲忘了,开始还是有点疼,练的时候忘了,不练的时候还是疼,只是疼得轻了些。就这么咬着牙练下去,过了几天,嗨,那疼劲倒消了,一点也不疼了。嘴里利利索索的,又什么都能吃了……经过了这一次,呼天成才明白,那是气在牙床上堵住了。后来是他接着又练,倒把堵住的地方冲开了。到了这时候,呼天成又想,看起来,这人真是气撑的,该豁出来的时候,你还真得豁出来,只要你泼上这一罐子热血,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又过了一段,呼天成的腰又疼起来了。这一次来势更加凶猛,先是蹲不下去,就是勉强蹲下去了,却又站不起来。那腰里就像是塞进了一块坯似的,坠着疼,坠得人歪歪斜斜的。你想直腰的时候,根本直不起来;往下再弯,却又弯不下去,腰就那么老是弓着。弓着不说,它还疼,疼得让你想打滚。这一次,呼天成想,这到底算是啥功?简直是活折磨人,是让人活受罪!它一次一次地折磨你,叫你死不了活不成的,练它干什么?!他说,不练了,再也不练了。可是,他一旦翻开那图,总觉得那敞着肚脐的和尚在暗暗地笑他。看一次如此,再看还是那样。他心里说,你笑个鸟啊,我不受这罪了。人活着都是享福的,我遭这罪干啥?和尚不语,和尚还是笑。

老秋见他进门出门的时候,腰老是弓着,就问:“你腰是怎么了?”他说:“疼。”老秋说:“是练那功练的吧?”呼天成笑笑。老秋躺在草床上,默默地说:“练那干啥?没有一点意思。最近你听广播了么?”呼天成是很服气老秋的,老秋是上边的大干部,中央都挂了号的。呼家堡这个典型,也是人家老秋树的。可在这件事上,老秋的话却起了相反的作用。老秋认为没有意思,呼天成倒别上了。他心里说,我倒要看看究竟有没有意思。那好孬是一本书,写书总不至于是为了坑人吧?就又接着往下练,练的时候,腰疼仍然不止。他就强撑着,看到底会有个什么结果。谁知这腰疼一直持续了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在这半个多月里,每练一天,他就在土墙上画上一道,一直到他画到十六道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的腰直起来了,竟一点也不疼了。到了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他的腰原是受过伤的。早年,他小的时候,曾跟着父亲到外边推车运煤。推的是那种木制的独轮车,一去三天,还在野地里过了一夜,中了寒气,就是那个时候,他把腰扭伤了,后来还找接骨的先生治过……一想到这里,他顿时悟出来了,气是顺着脉络走的,凡是走到有伤症的地方,它就不通了。哪里不通哪里就会疼。这其实是自己在给自己治病呢,用内气把自己身上的病逼出来,再用自己的气冲它。这其实就是一种导气强体的循环方法。于是,他又想到了前番的牙疼,那也是因为他有一颗坏牙根所引起的,他的那颗牙早年就坏成了一个窠臼,吃饭的时候总是塞东西,这几日,那坏牙竟然被新长出的牙芽顶出来了……呼天成大喜。

有了经验,呼天成就不怕了。再遇上什么的时候,他也不慌了。这时候,那痛苦就成了一种历练,成了一种检验毅力和承受极限的工具。每一次疼痛都成了他新的体验,成了他可以傲视痛苦的资本,他能感觉到气息一次次冲击病痛的过程,也能体察到某个部位的病痛在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人是一个隐患哪!人活着,处处都有隐患,连自身也是一个隐患,只是你没有觉察罢了。人往往就是这样,等你真正觉察的时候,就晚了。他依旧每天练三次,每次练过之后,他都会体验到一些新的感悟。这些细小的体感也总是给他带来喜悦。过去,他一直有胃寒的毛病,这病已有很多年了,是六一年吃凉红薯吃坏的。所以,他一口凉饭也不能吃,只要吃了凉的东西,胃就会疼痛难忍。可这几日,无意间,他发现他竟然可以吃凉东西了。有一天,他不经意地喝了一碗凉稀饭,要搁往常胃是肯定受不住的,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早些时候,他开会熬夜多了一点,眼里曾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黑点像蠓虫一样,总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可这一段,那黑点竟然自动地消失了。再一个体会是,他的胃口在不知不觉中淡了,不太爱吃那些荤腥的东西了。他过去常常失眠,现在夜里也睡得好了。老秋说,你的呼噜打得很有特点哪。他也就笑笑,不解释。后来,他怕影响老秋休息,就搬到隔壁去住了。

再后来,每当老秋“说说女人”时,呼天成的感受就不再那么强烈了。感觉还是有的,冲动也有,但那烈焰一样的灼烧感没有了,也没有了那种要发疯一样的狂躁。听了一些很刺激人的酸故事之后,呼天成竟然想,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么点事吗?一旦说多了、说腻了,他的感触反而不那么深了。那时候他也才三十来岁,正是人生的旺季,心依然很大。可他居然能够挺住,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不就是一股气吗,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作用呢?

正是这本书成全了呼天成。慢慢地,呼天成感悟到,这是一本诞生于苦海的书。这样的书肯定是来自无依无靠、无遮无拦、无凭无据的去处,肯定来自于一曝十寒、千灾百病之后,他也必是经历了万般的劫难,在苦苦修行之后,才凭着那么一口气,省出来的。此人是一个有大举的人。它就用这么一股气,锻出了一个金刚不坏之身?!

人还是活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