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他的世界到底经历过些什么,他改变了些什么,他的内心却始终未曾变过,像寒冬里裹着的大衣,依旧厚实到有些傻傻的。
他不能明白日月是不能同在,且永远也没有相交的一日,没有光辉相映的一时,除非上帝疯了。
然而世界上有那么多大奸大恶大不孝的人那么有滋有味、衣着光鲜地活着,上帝都还可以容忍,怎么会为了你一个只是小小的爱情而疯了呢?周小彬,你实在是太傻了,傻到有点疯了。
我让周小彬单独住一个房间,而许信仍和我住一个房间。
近来,许信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每次都会把我吵醒。他一直流汗,汗水像无数条的小溪,手脚在空中乱舞乱动,嘴里一直讲着些没来由的话,有一次讲的是"求求你"。
他不曾在噩梦中醒来,只是拼命地挣扎,有时哭有时笑,总是在痛苦中慢慢安静下来,然后累极而睡去。
许信一定是生病了。
我试着告诉许信这件事。他一直保持沉默,拳头握得紧紧的,关节有些泛白。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逃避,只好故作轻松道:"许信,改天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看医生吧。最近我也快郁闷死了。"
许信忽然叫了起来:"齐升!齐升!你是不是要说我心理有病!不!你也嫌弃我了!那我要怎么办......没地方可去了......不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他抱着头痛苦地摇晃着,整个人不停地抽噎着。我的心也跟着浮上浮下,难以安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胸腔口腔里都堵了太多的东西,整张脸都无法呼吸了。
我只能抱住他不住发颤的身体,一道道粘稠的汗水透过质量上乘的纯棉衬衣,贴着潮湿的空气,在我的掌心一点点渗透着,与命理的掌纹交错着。
许信,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又能为你做什么?
你这样脆弱,连我都害怕碰你一下你就碎了。
我一个人悄悄地去看望许得胜,只想告诉他有关许信的事。
经过这么多年的监禁,许得胜原先的大肚皮,原先的油头粉面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只有瘦,人也明显老了许多,头发也有些许灰白了。
脸上的皱纹也都一深一浅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过去的凌然盛气也消失了,反倒是变得安稳和平实了。还有一年多,许得胜便可以刑满释放。
事实上,许得胜即使想帮许信,也帮不了什么。人在监狱,身不由己,也只有沉默和愈来愈重的负疚感及叹息声而已。
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地照顾他,想方设法地帮他出版他将完成的漫画。
我从不过问他的漫画,也从不翻阅他的底稿。我只知道他给他的漫画取的名字叫《兄弟》。
没错,兄弟。
一日,周时来书店,眼睛比平常黑了许多。我笑着问他:"又夜车直开到日车啦?小心你有分没命。"
周时叹了气,无奈道:"学长,我也不想啊。可是如果我不开夜车,就会被人撞死,我开了,除了可以自卫外,幸运的话还可以撞死几个。撞死一个算一个。"
我说:"周时,你晚上这样开过火,白天会熄火的。"周时有些哀伤地呵呵气,说:"学长,是会着火。"
"我知道我明白,你一开口说话我就能体谅。你闻闻看,这不是上火了吗。"
六月八日,周时终于在铃声响起中结束了他只有天知地知他知的十二年寒窗苦读。无论过去的岁月里,有多少的欢乐与忧愁,一切都过去了。
等待成绩向来是最令考生痛苦的,有些心理承受能力差或想象力过于丰富的。
总会觉得那两天在卷子上用0.5mm的黑色碳素笔写下的决定一生命运的字怎么都好像蚂蚁似地乱爬,组织错了答案。
或者明明自己选了B,硬要每分每秒不停地想,我是选B,还是选C?哦!一定是C!C......C......错了错了......C,怎么会选C呢?4分哪!
再扣4分,剩下......不行,怎么回事......上不了本科线了,别人会笑我的......隔壁张三李四一定考得比我好......可平时他们都读得比我差......我还有脸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于是怎么办呢?只好去找伟大的马克思寻求答案了。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从中可以学习到两点。
一:人心都是肉做的,很脆弱,因为都会过期变质。
二:一旦涉及到人世间的名利二字。其实呢,还要加上一点最重要的发现:每年的六月七日、六月八日,好像都不是什么好日子,它们的明天也好像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而周时不同,天天对他说都是好日子。除了遇见了李晓晓小妹妹的那一天和再遇见李晓晓小妹妹的将来某一天。
周时对高考的感觉,用他的话讲,从小到大的每一次考试都像是失眠,失过眠的次数比他的头发根数都要多出好几倍。
当然,我可以发誓,他的头发绝对不多。而高考只不过是一次最严重的失眠,只需将平时每次服的安眠药总量加起来一起吃了,就好了。
于是,我们对周时都很放心了,这么血气方刚阳光开朗的才俊少年,怎么会想不开呢。我们担心的不过是安眠药是否会过量或是不够量。
在我们都舒了口气的时候,周时忽然抬起小新般的脸看着满天的繁星,眼神隐忍道:"可是最严重的情况是不是失眠一辈子啊。"
我刚掉下的一颗心又被悬了起来。周小彬很生气地说他:"那更好啦。一辈子都清醒。"周时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地笑了。这傻子存心不让人舒坦舒坦。
高考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它被赋予太多色彩,它是改变人生的一道关卡,你之前十几年的努力在这一刻得到回报,有相应的有不相应的。
怎么说呢,总之,你今后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高考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指向标。我们历来接受的理念就是如此,但一定正确吗?显然,不一定正确,但想必一定实用。
填报志愿的时候,周时屁颠屁颠地跑到我家,和我们商量要不要报某某农林大学。他皱着浓黑浓黑的眉,像是要准备牺牲了,说:"学长,你看,我报农林合适吗?"
我还未答话,母亲就先被周时的表情给逗乐了,问了一句:"你喜欢上农林啊?"周时犹豫了一下,才像下要排除一切艰难险阻,要把南极的臭氧层空洞补了的决心似的。
对母亲说:"伯母,我从小吧,就特喜欢种树,我还立志要绿化祖国呢。"母亲还未反应过来,周小彬就顶了一句:"你傻啊,要是你也喜欢养鱼,就跑去读水产大学啊?"
这一说,又把周时给点醒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一下,像电力不足的灯泡。
说:"对呀,我也挺喜欢养鱼的,那现在怎么办?是要报农林还是水产啊?学长,你见多识广,你给说说这个......"
真是秀才遇见兵。
最后,周时如愿以偿地上了农林,但由于填报的是"同意调剂",这位非常可爱的理科生很光荣地发配到荒无男烟的中文系。
据说,此事是那位非常著名的特级老教师--老先生亲自出面给促成的。他语重心长地对那位农林校长说:"这孩子字虽是有点丑,但是是棵文学的好苗啊。
要注重要栽培,多费心多劳神,明白不?"那校长唯唯诺诺道:"是,是,老师教育得是,学生,学生一定重视,您老走好,得帮您叫辆车吗?"
老先生摇摇手,拄着拐杖,颤颤地走了。边走还边叹道:"文学之幸,之大幸啊,有生之年,见到后有来者,有此佳音......可贵可贵......难得难得啊!"
于是一篇《流香》就这样把周时留在了中文系的女人香堆里。
这个傻小子没能对中国的绿化事业做出卓越的贡献,但想必对中国的结婚率应该小小地有贡献吧。至少解决了一名口里念着子曰孟曰的女性个人问题吧。
这到底是大幸还是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