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缣力护阿星,与海蛇帮反面成仇,理所当然“进入君主视线”。云裳早就拿准了他,这时候却像刚刚见面,“惊愕的叫破”他的身份,然后对他表达了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愿意把他藏起来,做他的保护伞。
暗地里,云裳在盘算:右夫人母子如果得势,就先制造仲少君洪缣要夺位的假象,吓唬他们,等洪综正君位,就把洪缣的头送过去,以换取洪综给觉国好处。如果右夫人母子搞砸了呢……这是很有可能的!云裳对他们实在不太看好——那么,送洪缣正君位,觉国的好处更大呢!
她并不是坏人。她只是,全心全意为自己故土的最大利益考虑。凡是做不到这些的,也许是好人,但绝对称不上合格的君主。
洪缣就这样,被她“保护”了起来。
海蛇帮的有用力量,也像云裳计划的,被她化为己用。譬如来福,继续造大船,很快,云裳预计,可以派一些亡命之徒出海试试了。
而一子,寻树人不遇,却被来福的机械才能所迷,跟他作了弟子,不知学到什么时候才会厌倦。
阿星也坐在大棚里,一口一口,喝完了粗茶,听完了人家聊天,把茶杯一放,对黑狐道:“走吧。”
踏出茶棚,她的个子,比不久前越岭东去时,不知不觉又高了一点。
贝贝贝跟紧师父,日子过得多么滋润?说到累,也无非是把麻料哄抬到至高点、还没脱手时,最忙最累,但忙也忙得有价值,从此他带的一班人心悦诚服拿他当头儿,他也对金融价格战有了更深的了解,等硬战收关,看他们赚了多少钱啊!
这个帐目,外人是不了解的,连阿星都不了解。
帐房们,每一个,都只知道自己手里的数目而已。贝贝贝汇总在一起,才知道:他们的收入,已经超过了桑、张两城一年的总产值。
也就是说,不但今年的产出,落入了黑狐手里,百姓们把他们的积蓄,即历年的生产积蓄,也在麻料热潮里,送入投机市场,被黑狐一股脑儿圈走。
从财富总值论,贝贝贝估计,如今桑张两城的首富,得推黑狐。他掌握的财富约占两城的四分之一强。
如果把屈老板听了黑狐指点发的财、傅琪托黑狐管理的产业、贝贝贝跟着阿星发展的酒业全算进去,黑狐掌握的财富,已经占两城财富总值的二分之一了。
这些钱都从贝贝贝手里过。
他有点陶陶然,一会儿觉得自己太厉害了,飘飘然,轻轻然、风吹九重云。
再一会儿,贝贝贝又忽然觉得,这钱都不真实,不是实打实干、经年累月挣来的,是施诡计圈过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被人夺走,而且万一真相败露,不得被人骂死……
他忍不住打个寒噤。
呃,黑狐很周到、办得很低调,应该不会被人揭穿吧?
贝贝贝上下看看自己,也就是个小小有钱的小主事,不至于透露出大富大贵的马脚。
那么,贝贝贝笑嘻嘻找帐房归明远去。
黑狐赚了大笔之后,一点都不小气,给伙计们论功行赏,发下大笔现金实银,归明远纸墨是都不愁了。
他还有了个自己的小屋子,屋前有院子,屋后有水井,屋里有个女人,女人肚子隆起,虽说是别人的……这也算有家有业了。
贝贝贝近了他的院篱笆,就听见一片骚乱,活似打战。
干什么呢?贝贝贝纳着闷,把篱笆门一推——
“关上关上!”归明远扯着嗓门叫,一点儿都没有书里的闲适气派、风流意象。
贝贝贝一激灵,但见个花不溜秋的大影子迎面飞来。他一吓,手一抖,没关上门,倒把门又敞开了些。
那只芦花大鸡扑着翅膀就跑了。
归明远顿足,把贝贝贝推到一旁,追出去,哪还追得上!他拎着刀大骂:“跑了这畜牲!”
“禽兽。”贝贝贝纠正他,“畜牲是猪啊羊啊那种,鸡得归为‘禽’一类。咦,大文豪,你怎么用词这么不严谨。”
归明远郁闷地瞪他:“如今你也来消遣我!”
“说真的,什么时候印书?”贝贝贝问,“你就算要做帛书,其实也能做得起几本了。”
归明远拎刀还在远寻鸡影,耿耿于怀,口中答道:“狐老板叫我先别做。如今会看帛书的人,不爱看我这种故事。”
这倒是真的。归明远写的那种故事,贝贝贝爱看,归顺子爱看,但花得起钱买帛书的文化富豪们……就算爱看,也不愿意摆这种帛书在架子上。嫌太丢份子!
产品跟包装不对路,市场就打不开。
文字这种东西,却偏偏只能载于纸帛。
“那就出麻纸书啊。”贝贝贝撺掇归明远。
归明远还未回话,吱呀门响,英英托着后腰出来。春天带着孕嫁给沈明远,如今她肚子高高隆起,已经快临盆了。
孕妇嗜睡,她本来正在里头睡着,听得外头响动,不敢高卧,起来看,在门缝里已经张见了是贝贝贝。她晓得贝贝贝年纪虽小,名义上还是归明远的老板,更是大老板黑狐的关门弟子,忙堆着笑道:“这大热的天,少爷怎么亲自跑过来。快到后堂,那边风凉。我打冷水来于少爷揩。”
她是服侍惯了人,贝贝贝可不惯叫孕妇服侍。
作小少爷的时候,下人若有了孕,根本没资格服侍他,生怕身子沉重,一点不周到,唐突了他。他能见到的孕妇,全是婶子阿姨们,主子身份,到这种时候都比往日尊贵,托着腰,抱怨着这里不舒服、那儿又闻到臭味要吐,这个不吃、那个不爱,别人要忙着照顾她们的。哪怕是娘姨,好歹称得上半个主子,有孕时节,肚里是小主子,再苛刻的主妇,这时候也要给她配了照顾的丫头婆子,送好东西给她吃,嘱咐她小心些,莫动胎气。
——怀孕的女人最要小心!
贝贝贝打小儿晓得这个。
让怀孕女人伺候他?想都没想过!
贝贝贝抬手作礼请英英回去:“嫂嫂,别吓我,你躺着去罢!”
归明远关篱笆回院,黑着个脸。
英英战兢兢瞄他一眼。
她出身不好,从小就挨打受骂惯了,又是自己作孽,跟过路客人暗结珠胎,只当这次完了,谁知月姑真能救她、老天垂怜,她竟嫁了人。只是个穷酸、又是天阉。这也都算了!若非穷酸、天阉,哪个肯娶她,作这么个便宜爹爹呢?
谁知过门之后,不知是不是该说她旺夫?还是这没出生的孩子福星照命?全城都被破产之风席卷,她丈夫归明远所在的生意坊竟然发了家。英英也不知具体怎么发的,总之老板稳健,逆市发财,连携归明远这么个帐房都腰包鼓鼓。
本该是喜事,英英倒害起怕来。
富易交、贵易妻。男人有了钱,还肯要这么个破女人当老婆吗?
会不会把她卖了?
英英倒不怕吃苦。她觉得自己没投好胎、也没做好事,吃苦受罪是应该的。只是她肚里孩子,无辜哪!若她夹紧了自己的两条腿,这孩子本来不用出现在她肚子里的哪!
让这孩子吃苦,怎么忍心?
她战战兢兢在这个屋子里,名义上是主母,心里头比奴仆还要忐忑畏惧。她生怕有一点做不好,让归明远把她赶了出去。
见归明远拎着把刀,她搭讪着去接:“先生切什么?我来好了。”
——她甚至不敢叫一声“夫”。只随着外人,尊称他为“先生。”
归明远让她接了刀,脸上还是很郁闷:“我杀鸡……”后面的事太丢脸了,他说不出口。
“鸡跑了。”贝贝贝代他讲,然后打圆场道,“让它去吧!要吃鸡,再买不就行了。”
讲是这样讲……
归明远穷困了好多年,挨了白眼好多年,终于时来运转,有屋有地,很知珍惜。跑了一只鸡,也还是可惜的。再说,身为大男人,一只鸡都搞不定,他也丢脸。
英英察颜观色,道:“先生陪慕少爷先坐回儿,饮些茶水、用些凉果,那鸡么,不必担心,奴家总能拿了它回来,如何?”
“你还能拿它回来?”归明远不信,“别说大话。”
英英堆着笑,也不再接腔,殷殷勤勤把两个男人让到后堂。那儿果然风凉得多。井里已湃凉了水果,就手儿可以切盘奉上,连凉巾把子也一起给了。英英又挑凉水来泼堂前的石板地,更沁凉。
贝贝贝实在看不下去:“你能干这重活吗?”
“能!能!”英英忙着表明自己有用、值钱,“奴家从小就干熟这些。少爷、先生你们坐。奴家这就好了。”
“算了。”归明远叫贝贝贝,“你今天找我干嘛来了?”
贝贝贝其实是想找英英的。找英英则为了打听小刀的情况。他干笑两声,一时说不出口,且先跟归明远谈论黑狐的大业。
说起黑狐,归明远衷心道:“光赚钱还不足以叫人佩服,能花钱,这真不简单。”
贝贝贝点头附和。
黑狐在麻料上赚的大笔银钱,转手就花了出去,大方向两处。
第一,酒坊,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消多说得。
第二个方向,却简直是白白把银子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