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单枕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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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哑巴外公(2)

“哑巴外公为什么不能碰我啊?”我不理解姥爹的意思。

“因为那样你会生病的。”姥爹说道。

这时,歪爹走了过来。他是来叫外公帮他画符的,刚好听到姥爹的话,立即一高一低地走到姥爹面前,轻声细语道:“我就说他不会好好走的,要不是看在多年认识的份上,我早把他赶走了。说来真是可怜,他怎么就掉进水井里了呢?偏偏周围没有人,有人也不一定听得到,他是哑巴叫不出来。捞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肿得像猪一样。”歪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向外面吐果核,半边嘴闭着,半边嘴裂开。

姥爹摆摆手,说:“不碍事,虽然没有儿女给他送终,但是他的心跟明镜似的,做了鬼也不会犯糊涂。”

歪爹说道:“你说得不错。可是他成了鬼本有阴气,刚好落在阴气盛的水井里,这样一来阴气太重,就算不去害人,只要接近人就会让人生病。他又这么喜欢你的曾外孙,你不得不防啊。要不我给你曾外孙画一个护身符,让他不敢靠近?”

姥爹又摆摆手,说:“使不得。哑巴自己无儿无女无孙,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子一样,这么做会伤了他的心。”

“你就是心肠不够硬。”歪爹叹息道。

村里人都这么说姥爹。不过要不是姥爹心肠不硬,就没有人找歪爹驱邪捉鬼了。虽然歪爹驱邪捉鬼基本没有失手的时候,但姥爹在这方面比歪爹要高出许多个层次。

但姥爹心肠不硬,处理方式相对柔和,能留则留,能放则放,所以即使有人请他去处理,也担心邪鬼再来报复。而歪爹下手则狠,如拍苍蝇般一拍即死,赶尽杀绝,所以别人更愿意请歪爹。歪爹因为接触阴气太多,五官变得扭曲,所以更加痛恨邪物。

两个月前第一次妈妈不搭理哑巴外公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是在立冬那天掉进家前的水井里溺死的,因此我看到他的时候水淋淋的。妈妈不搭理他,是因为她看不见哑巴外公。

说来凑巧,哑巴外公无亲无故,本没人注意他,就算在画眉村消失四五天也没有人会发现。由于他家附近没什么住户,那口水井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使用。要不是有人来找姥爹,估计哑巴外公会烂在那个水井里。

立冬后的第二天傍晚,一个人来姥爹家,要姥爹帮他算算他的钥匙掉到哪里去了。他中午出门记得带了钥匙,可是傍晚回来的时候发现钥匙不见了开不了门,于是来找姥爹。

姥爹问了他出门的时辰,回来的时辰,还有发现钥匙不见了的时辰,然后大拇指与四指相掐,测算钥匙现在在哪个方位。

片刻之后,姥爹说道:“钥匙应该还在这里。你把你身上的兜再找一遍,如果不在兜里,就在门槛附近。”

那人将兜全部掏了出来,没有找到钥匙,回家去门槛边上一看,果然钥匙掉在门和门槛之间的缝隙里。他捡起钥匙来到姥爹家,直夸姥爹的掐算厉害。

另一个看热闹的人顺便打趣道:“老秀才,我这两天想借点哑巴的茶籽壳熏腊肉,去他家里没见人,村里也没有碰到他,你能不能帮我算算哑巴在哪里?我好去找他呀。”

其他几个看热闹的起哄道:“是啊,是啊。钥匙是死的,跑不动,不是丢在家里就是丢在路上,算到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要算就算一下活人,活人长了脚,不会待在一个地方等你去找。如果活人也能算到在哪里,这才是真正的厉害呢!”

姥爹见他们起哄,便也不推辞,笑着问那个要借东西的人:“你是什么时候想要借东西的?又是什么时候去哑巴家没找到他的?时辰说上来,我就能算到。”

其实起哄的人以前早就见识了姥爹掐算的厉害,从没有怀疑过姥爹的能力,他们起哄是闲着无聊找找乐趣罢了。听姥爹这么说,他们顿时兴奋起来,他们一直希望姥爹出一次错,好打破以前的神话。

姥爹以前算过物件丢失,算过鸡鸭丢失,也算过钱财丢失,次次准确。算活人的位置,的确是个新鲜玩意儿。

那人将想要借东西的时辰和找哑巴的时辰说了出来。

姥爹神定气闲,又抬起手腕,将大拇指与其他四指对掐。

看热闹的人全部迫不及待地等着姥爹报出此刻哑巴所在的方位,只要姥爹一说出口,他们中马上就会有人去相应的方位查看,确认姥爹测算得对不对。

姥爹的大拇指在中指处停住,两眼突然一瞪,大声道:“不对!你要找的是个死人!”

那人看笑话一般哈哈大笑,摇头说道:“老秀才这次可是失算啦!我没有捏造时辰,确确实实是我找哑巴的时辰。”

看热闹的人有的为姥爹的失误遗憾,有的为之高兴。

姥爹不为所动,严词正色道:“如果你的时辰确实没有报错的话,那就是哑巴现在已经出事了!根据你的时辰,他此时应该在坎位,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其于舆也,为多凶。沟渎是水道,是困境的意思;血卦是大凶。所以,他应该是落在水塘或者水井里,已经凶多吉少了。”

看热闹的人都愣住了。

姥爹将手一挥,大喝道:“你们几个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哑巴家里看一看,尤其看看旁边的水沟和水井!”那时候姥爹的身体更加不行了,躺在老竹椅里坐都坐不起来。不过有时候趁旁边没人,他偷偷朝我招手,叫我走到他面前,让我看他慢慢从老竹椅上坐起来。“姥爹还能打死老虎!”他说。我以为他的虚弱是假装的,可是他又说:“姥爹我不行啦!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看热闹的人急忙赶去哑巴家,果然在水井里发现了哑巴的尸体。

哑巴的葬礼举行得很匆忙。一是因为他是意外死亡,尸体没有抬进屋就匆匆掩埋了。二是因为他无儿无女,孝子送棺跑马和孝女哭棺坐轿的程序都省掉了。所以我没有参加哑巴外公的葬礼,第一次见妈妈不搭理他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过世了。

姥爹有意叫一个假孝女来坐轿子哭一哭。很多家里没有女儿的老人去世后,家里人会请一个假的女儿坐上四人抬的青布轿子大哭一场。那时候还有专门以这种事情赚钱的妇女,哭起来比亲生女儿还要逼真,呼天抢地,好像真心要跟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一起踏上黄泉不归路一样。有些亲生女儿在葬礼上哭哭啼啼,别人还说那女儿假心假意,但这种假的女儿一哭,围观的人都要被带得流下泪水。

画眉村一带最会这种表演的女人名叫许笑云。她最会哭,名字里偏偏有个“笑”字。方圆百里有不少老人是她哭着送葬的。有些有女儿的家族也请她去哭,为葬礼增加悲戚的氛围。

姥爹叫人去请她来给哑巴哭。

她很尊敬姥爹,所以亲自来了画眉村给姥爹赔礼,说她不能给哑巴哭。她不敢给横死又无儿无女的人做假女儿,怕被死去的鬼真把她当女儿了,缠上她。

姥爹从来不愿勉强别人,此事只好作罢。

哑巴的葬礼就这么草草收场。

姥爹叫我不要害怕,说哑巴外公是把我当作他的亲孙子了,所以才在田埂上看着我。他不是要吓我,而是像生前那样喜欢我。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争气,之前看了他好多次都没事,得知他已经去世之后,我在当晚高烧不止。

姥爹说我是因为心惊了才发烧。其实身边有没有邪气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不起波澜,不被吓到。

妈妈一边摸着我的额头一边说:“你不要怕哑巴外公,哑巴外公不会害你的,他只会保护你。”

可小时候的我哪有这种无动于衷的定力?我心里仍然恐惧不已,高烧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胡言乱语。

姥爹见我这样,半夜三更起床来去了后山附近的田埂上,半刻之后,姥爹回到屋里,走到我的床边,摸摸我的脸,说道:“你不要害怕,我已经叫你哑巴外公走了,他不会再出现的。”

“是吗?哑巴外公会听你的话吗?”我问道。屋里只有我跟姥爹,其他人都睡着了。

姥爹点点头,然后凑到我耳边说道:“今晚我起来的事不要让你妈妈和外公知道。”

“嗯!”我回答。

那晚之后,我果真再没有见过哑巴外公。

但是再次从那条路去外公家时,我恍惚间还能听到“阿巴……阿巴……”的声音。

有一次我帮外公看牛。牛低着头吃田埂边上的野草,我坐在牛背上。牛一边吃一边往外公家的方向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以前常看见哑巴外公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田埂比较高,牛低了头又跪了前脚去吃下面绿油油的草。

牛背顿时变得很陡,坐在牛背上的我没有防备,从上往下止不住地滑。我怕掉进烂泥水田里,于是往旁边一滚,跌在牛前方的田埂上。

不等我爬起来,牛的前脚便站了起来,要继续往前走,而我就躺在牛的正前方。

牛的脚已经抬起来做势要往我的胸口踩踏。那牛身长有两米多,重达一千多斤。要是它一脚踏在我的身上,我的肋骨肯定要断掉好几根,也许会当场被活活踩死。

其实外公养牛很有一套,经过外公调教的牛非常通人性,不用鞭子抽就能乖乖干活,不用人监督就能只吃野草不吃秧苗稻谷,大喊一声“哇”就会让它立即纹丝不动。这些本领自然都是跟姥爹学来的。

我双手抓住了踏过来的牛蹄,大喊:“哇——哇——哇——”

可是那头牛还是往下踩,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这才想起,外公之前养的牛由于年龄太老无法干活,在上个月被外公换成了这头牛。它还没有被调教好,完全听不懂我的指令。

那一瞬间我想我完了,不死也会被踏成重伤。

在牛蹄已经接触我的衣服,即将踏上我的肋骨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非常凄厉的一声“阿巴——”

那声音让我打了一个寒战,从头到脚凉了个遍!

那头牛居然也是猛地一颤,好像突然被狠狠扎了一针。它急忙收起蹄子,转身顺着田埂一路狂奔!跑到四五米开外的时候,牛的一只前脚踩在田埂边沿的松土上,田埂立即垮塌下去。牛身失去平衡,像水桶一般滚到了下方的烂泥水田里。它在烂泥里打了一个滚,继续朝前狂奔,将烂泥团甩得比树还高。那阵势何止是像被扎一针,简直像是在它的臀部刺了一刀!

我见牛跑了,急忙回去告诉外公,和外公一起去将发狂的牛寻回来。

外公找了好几个帮手一起找,找遍了附近的山林水塘都没有找到牛。等到第二天,离画眉村有二十多里远的地方有人发现了那头牛,寻到画眉村来将牛还给外公。

那突如其来的一声恫吓,居然让水牛狂奔了二十多里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