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单枕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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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烟铁匠(1)

但是小米被埋之后不久,有一次我无意看到姥爹鬼鬼祟祟拄着拐杖艰难地去了后园,他站在小米被埋的位置小声地喊小米作“姥姥”。

小米是姥爹的姥姥吗?我又惊又怕。

“姥姥,你先委屈着吧。”姥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我急忙在姥爹出来之前溜掉。

外公说小米在来找我之前,已经带走过附近村里好几个小孩的魂魄,但她没带走过画眉村的小孩。

我问外公,她以前不敢来画眉村吗?

外公说,不是的,她来过,但那次失败了。

让她失败的人,正是我的姥爹。这恰好印证了我在后园里看到那幕之后的猜想——他们之间早就认识。

姥爹从她手里救下的小孩外号叫长沙猪崽。

这个小孩之所以叫长沙猪崽,就是因为经历了这件事。

我见过长沙猪崽好多次。他家离姥爹家不远,且只比我大两岁,所以每次我来姥爹家,他会过来找我玩。外公和妈妈都叫他作长沙猪崽,他自己的爸妈也这么叫。每次他跟我玩得忘记了吃饭的时间,他的妈妈就会跑来喊:“长沙猪崽,快回家吃饭!”因此,我也跟着叫他作“长沙猪崽”,到后来倒忘记了他的真名。

长沙猪崽在四岁多的时候,也遇到了小米。

长沙猪崽的妈妈说,那次都怨她。那天中午吃完饭,她就去了别人家打麻将,将长沙猪崽一个人放在家里。

等麻将散场,已经是傍晚了。她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长沙猪崽一个人玩得很开心。她没在意,去了厨房淘米准备做晚饭。

淘米的时候,她听见长沙猪崽好像在跟谁说话。她以为是长沙猪崽的爸爸干完活儿回来了。她连忙走了出来,却发现屋里除了她自己和长沙猪崽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她奇怪地问她儿子:“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她儿子回答道:“小米。”

她没听说过村里还有叫小米的孩子,又问道:“小米在哪里?”

她儿子回答说:“小米躲起来了。”

“她躲起来干什么?”

“她跟我玩躲猫猫呀。”她儿子一边说一边从这间房跑到那间房,咯咯咯地笑得特别开心。可自始至终只有她儿子一个人跑来跑去。

她心想或许是别人家亲戚的小孩来这里玩,又没在意,回到厨房切菜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长沙猪崽的妈妈发现长沙猪崽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她问长沙猪崽是不是不舒服,长沙猪崽不吭声。

长沙猪崽的爸爸见长沙猪崽两眼无神,便问道:“他是不是想睡觉了?”

她摇摇长沙猪崽的肩膀,问道:“你是不是想睡觉?”

长沙猪崽还是一声不吭,表情恹恹的。

还是长沙猪崽的奶奶有些见识,她推开儿子儿媳,蹲在孙子面前,摸了摸孙子的耳朵,发现耳朵蔫儿吧唧的,又摸了摸孙子的头发,发现头发有点黏,然后说道:“这孩子可能走家了!”

“走家?”长沙猪崽的爸爸妈妈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奶奶问道:“你们下午有没有发现孩子不正常的地方?”

长沙猪崽的妈妈回想了一下,这才觉得长沙猪崽一个人玩时的场景有些诡异。她不敢隐瞒,忙将下午她看到的情形说了出来。

奶奶听完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说道:“糟了!孩子的魂魄被小米带走了!”

长沙猪崽的妈妈诧异地问道:“小米是谁?”

奶奶唉声叹气道:“我哪里知道小米是谁?孩子说他在跟小米玩,小米肯定是专门骗小孩子魂魄的小鬼。”

长沙猪崽的爸爸妈妈顿时失了主意,忙问奶奶应该怎么办。

奶奶立即抱起长沙猪崽往外走。

长沙猪崽的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然后问道:“妈,你要去哪里?”

奶奶说道:“快去老秀才家,或许孩子还有救!”

姥爹是前朝的秀才,要不是姥爹的父亲阻挠,姥爹还可能轻松考上举人。村里老人大多叫姥爹为老秀才。

长沙猪崽的奶奶将他抱到姥爹家后,姥爹又将长沙猪崽的头发耳朵眼睛还有手指检查一遍,说道:“孩子的魂魄确实走家了。他头发黏,耳朵蔫,眼睛没神,手指头发皱,都是走家的表现。”

长沙猪崽的妈妈两眼一闭,人如被突然砍断的树一样往地上倒去。他的爸爸急忙扶住她。

“还有办法把魂魄找回来吗?”他奶奶的一双眼睛迫切地看着姥爹。

那时候姥爹的身体还不坏,他把手一挥,说道:“幸亏发现得早。要是过了明早鸡叫的时间,纵使我有再大的能耐,也没有办法让他的魂魄回来。”

他的奶奶一双干瘦如鸟爪的手抓住姥爹,颤抖着说:“那就是还有救,是吧?”

姥爹说道:“是的,你别激动,先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告诉我,然后拿把剪刀把孩子的十个手指甲十个脚趾甲剪下来,再剪一小撮头顶的头发,剪好了给我。”

长沙猪崽的奶奶急忙按照姥爹吩咐的去做。

姥爹则找来一块红布,用毛笔在上面写下长沙猪崽的生辰八字。待他的奶奶将手指甲和脚趾甲还有头发拿来之后,姥爹将那些东西一并包在红布里。

姥爹将那个红布包交给长沙猪崽的奶奶,说道:“你拿着这个去铁匠家里,把这个东西偷偷丢进烧铁的火炉里烧掉。最好不要让铁匠知道,这东西会使他打出来的铁变形,他会生气的。但这么做可保你孙儿平安无事。”

于是,长沙猪崽的奶奶揣着红布包去了铁匠家。

铁匠白天也要干农活儿,烧铁打锄头镰刀耙齿的事儿只能在吃完晚饭后做。因此,长沙猪崽的奶奶去的时候并不算晚。铁匠正在家里敲得叮叮当当响。长沙猪崽的奶奶按照姥爹的吩咐将红布包偷偷扔进了铁匠的火炉里。

铁都能烧成铁水,火炉的温度自然非常高。红布包一丢进去就立刻烧透了,很快成了粉末。

长沙猪崽的奶奶刚从铁匠那里回来,长沙猪崽就已经好多了。他的眼睛渐渐有了光,头发散开了,手指变得饱满,耳朵恢复了正常。

长沙猪崽见他奶奶进来,喊了一声“奶奶”。

他奶奶立即扑在他身上,抱着他一边摇一边喊:“我的心肝尖儿啊!你可回来了!”她哭得老泪纵横。

他的爸爸妈妈也哭着向姥爹道谢。

他的奶奶搂着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然后问道:“你告诉奶奶,你刚才去哪儿了?”

长沙猪崽说:“小米带我还有几个小孩子去猪圈里玩了一会儿。”

“你们去猪圈里玩什么?”奶奶问道。

“玩躲猫猫啊,小米叫我们躲在猪肚子下面。”长沙猪崽说道。

长沙猪崽的话似乎点拨了姥爹,姥爹忙问长沙猪崽的奶奶:“你们家猪圈里的猪是不是快生小猪崽了?”

长沙猪崽的奶奶说道:“是啊。肚子已经滚圆滚圆的了,估计就在这几天出栏。”出栏就是猪婆生猪崽的意思。

姥爹转头去问长沙猪崽:“你说还有几个小孩子,到底是几个啊?”

长沙猪崽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道:“八个。”

姥爹问道:“八个算不算你和小米?”

长沙猪崽点头说:“算。”

“你认识其他的小孩子吗?”

“不认识。”

姥爹叹息道:“还有六个孩子救不回来了!”

深明大义的奶奶急忙说道:“老秀才你只要能救下其他孩子,我的猪婆生不生猪崽都没事的,我不在乎这点钱。”

姥爹摇头道:“没有用。其他小孩只能用同样的方法救回来,但是没人知道那些小孩是谁家的,弄不到生辰八字。就算弄到了他们的生辰八字,也没有那么多铁匠那么多火炉。要是把好几个红布包一起丢进一个火炉里,火炉都会熄掉。”

第二天早晨,猪圈里的猪生出了小猪崽,一共生了七个,其中有一个生下来就是死的,刚好符合长沙猪崽说的,一共六个孩子。

又过了几天,附近村庄相继传来小孩子过世的消息,姥爹打听了一下,刚好六个。

长沙猪崽的奶奶不敢养那六个猪崽,偷偷将它们背到山上放了生,又将那个死猪崽埋到了山上。

那只猪婆是由当时非常受饲养户欢迎的“长沙仔猪”养大的,所以经过此事之后,画眉村的人都叫他做“长沙猪崽”。

铁匠听说此事后大吃一惊。

铁匠说,那晚长沙猪崽的奶奶来了铁匠铺之后还来了一个人。当时想想以为没什么,现在想来真是心惊肉跳。

长沙猪崽的奶奶进铁匠铺之后,铁匠并没太在意。因为平时有不少邻里乡亲来他的铁匠铺,有的是来买铁具,有的纯粹看热闹。特别是小孩子,对拉风箱和烧铁水还有敲热铁非常好奇,常常坐在铁匠铺后屁股就像被粘住了似的不肯走。好多家里有小孩的大人来铁匠铺是来找晚了没回家的小孩的。

长沙猪崽的奶奶来铁匠铺后左顾右盼,铁匠以为她是来找她孙子的,就没搭理。

长沙猪崽的奶奶在火炉旁边转悠了几圈之后离去了。铁匠以为她在这里没找到孙子,要去别的地方找。这情景在铁匠铺太常见了,所以铁匠也没在意,更没有伸长了脖子去看看火炉里是不是被扔了什么东西。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大铁墩上面的热铁上,俗话说趁热打铁嘛,要是过了热度,铁的形状就很难打出来了。他一手握着小铁锤,一手握着铁钳,将红色越来越暗的铁块翻来覆去地敲打。他儿子两手握着大铁锤。他在某个地方敲一下,他儿子就在指定的地方重力捶打一下。

锤子下面的铁还没有打好,门口又一个人来了。

铁匠瞥了一眼那人,心中一惊,小锤敲错了地方。

“停停停。”铁匠急忙制止,可是已经晚了。铁匠的儿子一大锤敲下去,铁片就走了样。

铁匠的儿子很少见父亲出现错误,见父亲喊停,惊讶得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大。

铁匠用铁钳夹着走样的铁片,将它放回火炉重烧,顺手抓了一点炭粉撒在铁片周围。

他儿子还没将大铁锤放下,质疑地问道:“爹,以前不是这样打的啊?怎么打到一半就停了呢?”

铁匠指了指门外,说:“有客。”

他儿子一惊,慌忙收了铁锤进了里屋。

“有客”是铁匠跟他儿子的暗语,意思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来拜访的意思。铁匠的眼睛经过火炉的淬炼,已经跟小孩子的眼睛一样透彻清明,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物。他儿子跟他学打铁的年头还不久,眼睛还浑浊。铁匠能看见的,他儿子不一定能看见。

铁匠曾跟儿子讲过,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撑船的,船行风浪间,随时都有翻船丧命的危险,如同在生死苦海,所以苦;打铁的,日夜在炼炉旁忍受炎热,活着就如同身在火炼地狱,所以苦;磨豆腐的,三更睡五更起,围着磨盘转,做驴子的工作,赚仅能糊口的小钱,如同在畜生道,所以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