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那个有意出家的人的话,姥爹取消了回家的计划,再次改道去了四川的阿坝州,牟尼沟的所在地。
这次去牟尼沟让姥爹再次大开眼界,甚至差点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摆脱弱郎大王。不过最后这个希望像牟尼沟煮珠湖里从地下冒出的地热泡沫一样,升腾到最高点的时候突然破灭了。
刚到牟尼沟,姥爹便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人每天都来煮珠湖,将十多个瓦罐浸在温泉里。那些瓦罐刚进温泉里便像活了似的乱颤,仿佛被温泉烫伤了一般要从他手里逃脱。那人则死死摁住瓦罐,将罐口保持在水面以下。
姥爹看那人沉浸瓦罐的情形,就如多年后年幼的我看见姥爹将小米装进紫砂茶杯里一样惊奇。
姥爹想弄清楚那人瓦罐里的秘密,便找人打听。
一打听,便得知那人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阿爸许”。“阿爸许”在古语里就是巫师的意思。当地人没有宗教性组织和寺庙,遇到比较邪的事情基本都会请“阿爸许”来解决。寨中凡祭山、冠礼、还愿、安神驱鬼、治病、出人意料秽、招魂、消灾、看风水、乃至修房造屋、男女合婚、新生儿命名、超度亡灵等,均必请“阿爸许”前来主持,因而他在当地的地位比较高。
姥爹打听阿爸许的瓦罐为什么会颤动。
别人却不知道。
姥爹又问,如果有人被弱郎追,阿爸许能不能解决。
别人说,凡是与鬼灵有关的事情,还没有见过阿爸许不能解决的。
姥爹惊喜不已。来这里泡硫黄温泉只是出于侥幸心理,能不能让弱郎无法辨识本就不确定。但如果阿爸许能帮助自己彻底解决问题,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姥爹偷偷观察过阿爸许的面相,但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外公曾用姥爹传授的话说,有的人面相容易看,一看一个准儿。有的人面相难看,可能会有偏差。而少数人的面相极难看,如果不配合八字手相甚至骨相来看,那就无法预测。
打个不好的比方,这算命预测就如小偷偷东西。高明的小偷只要看一眼你的穿着,就知道你有没有钱,值不值得偷,知道你的钱藏在胸前还是下摆还是裤兜还是脚底,抑或是缝在更加隐秘的地方。人生于世,人的命运密码就隐藏在面相手相八字骨相之中。算命师就是要从这些方面判断你的未来,将上天故意隐藏的信息偷窥出来。
当然,有的人是天生面相泄露的天机不多,有的人却是会隐藏。
阿爸许显然属于后者。
姥爹打算亲自跟阿爸许会一会面。
经过询问,姥爹得知阿爸许住在离这里不远的瓦兹格,瓦兹格在古语里是萝卜的意思。外地人都叫那个地方做萝卜寨。
进萝卜寨之前,姥爹从高处往下看,发现寨子的形状像条鱼。进了寨子之后,姥爹发现萝卜寨寨门相当特别,门上有太阳形状的图形和白石。其中,白石在萝卜寨的每家屋顶上都能看到。
姥爹不懂当地语言,见人便问:“阿爸许?阿爸许?”
寨子里的人便给他指明方向。
姥爹在一个黄泥筑成的围墙外站住,这时,围墙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正是姥爹要找的阿爸许。
“是你要找我吗?”阿爸许用汉语问道。
姥爹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爸许将姥爹往大门方向请,回答道:“你进寨子大门之前,我就知道了。”
“有谁给你通风报信吗?”姥爹问道。
“竹溜子告诉我的。”阿爸许伸开手掌,一只小老鼠躲在他的手掌里。
“老鼠?”
阿爸许点头,手掌一翻,小老鼠跌落在地,像个小球似的滚出了好远,然后突然四肢伸展开来,倏忽一下就溜走不见了。
所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当地人尤其如此。姥爹来牟尼沟不过几天,就知道此处之人特别厌恶竹溜子,视其为不祥之物,就像汉族人视乌鸦为不祥之物一样。可是身为阿爸许,他却养一只不祥之物为他通风报信。
于是,姥爹不解地问他:“阿爸许,你怎么会养这种不祥之物呢?”
阿爸许半边脸扯出一丝笑,半边脸表情僵硬,说道:“要想控制它们,就要借用它们本身的力量。驱鬼也一样。我无须亲自出手,自有我指派的鬼去对付它的同类。这就是为什么别的巫师办不到的事我能办到的原因。”
“原来如此!”姥爹恍然大悟。
阿爸许问道:“你来找我,也是为了类似的事吧?”
姥爹点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在林芝的时候被弱郎大王看过一眼,据说被它看过的人它一个都不放过,它会一直追踪被它看过的人,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杀死他。我来找您,就是问问您能不能让我摆脱弱郎大王。”
阿爸许面露难色。
姥爹怕他畏惧麻烦而拒绝,急忙借用别人夸他的话来奉承他,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比较难,本不打算来找您的。但是牟尼沟的人说,凡是鬼灵之类的事情,阿爸许你还从来没有不能解决的。所以我才来找您的。”
他听了这话果然很受用,爽朗地笑道:“当然!当然!我既然身为阿爸许,就要给大家解决所有难题!别的寨子的阿爸许能办到的事,我必定能办到。别的寨子的阿爸许办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办到。别的寨子有些阿爸许背后说我的坏话,那是他们自己无能,羡慕我的能力的表现!”
每个寨子里都会有一个阿爸许。所以阿爸许与阿爸许之间也有竞争,常常暗暗较量。真应了同行是冤家这句话。
萝卜寨的阿爸许是牟尼沟这一带最有名的,自然免不了对手会在其背后说一些闲话破坏他的威望名声。
“不过追踪你的不仅是弱郎,还是弱郎大王,这确实比较麻烦。所以你要在我们萝卜寨多待几天,我要做够准备才能帮那你解决你的问题。”阿爸许慎重地说道。
于是,姥爹在到处都是黄泥巴墙的萝卜寨住了几天。
在这短短几天里,阿爸许不仅为弱郎大王的事做准备,还时时在姥爹面前炫耀他的实力,驱邪捉鬼一定要拉着姥爹一同去。因为姥爹是外地人,住不了几天就会离开寨子,阿爸许不担心姥爹成为他的竞争对手,所以大大方方地向姥爹讲解他驱邪捉鬼的方法,让姥爹收获不少。
姥爹也没闲着,有空便帮寨子里的人看相算命,借以更加深刻地理解迷海大师传授的大小轮回术。
有一天,寨子里一个人来找阿爸许,说最近他家里半夜总是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后却没有看见人,如此反复几天之后,他妻子神色越来越憔悴,好像被烟熏过一样。
阿爸许拿上他常用的兽骨封和羊角卦,便跟着那人出了门。出门之前,他自然不会忘记拉上姥爹。
姥爹前几次跟他去驱邪,大多是找一找丢失的东西,或者对着窗户墙壁念念咒语,跟姥爹在老家看到的道士画符念咒没多大区别。这次难得有件听起来就奇怪的事,姥爹自然乐意跟着去。一为凑凑热闹,在这寨子里确实无聊得很;二为验证阿爸许的真实实力。
到了那户人家门前,姥爹发现门上挂了红纸条。这是当地的习俗,家里有病人便会在门前挂红纸条。阿爸许将兽骨封放在门槛外,然后对着兽骨封念念有词,那兽骨封竟然像活了似的,旋转一周之后,紧紧贴在门槛上。阿爸许念完咒语之后对姥爹说,这是为了挡住外面的影响,好让他的羊角卦占卜得准确。有些精明的鬼灵会在门外看着他占卜,在他丢下羊角卦的时候作祟干扰羊角卦落下的方向和姿势。这样的话,他占卜出来的事情就不准,会漏掉一些重要信息。
后来外公告诉我,姥爹在家里加高门槛的时候,在木门槛和青砖之间撒了薄薄一层骨头粉。这样的话,姥爹和外公掐时算卦都比外面的算命先生要准很多。
兽骨封放好之后,阿爸许走到房屋中间,将手一撒,羊角卦就掉在了地上。
羊角卦有两片,一正一反,合起来是完整的羊角。姥爹早就对卦象有所了解,知道掷出两个平面向上的卦象,叫阳卦;掷出两个弧面向上的卦象,叫阴卦;掷出一个平面向上一个弧面向上的卦象,叫圣卦。
地上的羊角卦两片都弧面向上,阴卦。
阿爸许的脸色顿时一沉。
姥爹也猜测这次的问题比较难解。
“有鬼作祟。”阿爸许用汉语先对姥爹说了一遍,又对那个人说了一遍。然后,他跨出门槛看了一番,似乎在想象晚上的敲门声因何而起。不一会儿,他又跨进门槛,看了看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女人。巫医不分家。他像医生一样翻看女人的眼睛,扒开她的嘴看了看她的舌头,又摸了摸手腕处的脉。
女人的丈夫急切地看着阿爸许,结果的好或坏只听他一句话。
这下阿爸许似乎真被难住了,半天没有说话,眼神凝重。
“昨晚有谁在这个门前经过?”阿爸许站在门口对着外面的大街问道。
这话显然不是问姥爹的,姥爹昨晚跟阿爸许聊天地阴阳聊到深夜,就在阿爸许家借宿了一夜。
这话也显然不是问这家户主的,那人说过,听到敲门声开门之后,他并没有看到门外有什么人。
门外的大街上空空荡荡。
姥爹没听懂阿爸许的话,问阿爸许道:“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阿爸许幽幽道:“跟我一个朋友说话。”
一阵阴风从姥爹脸上掠过。
“什么朋友?”姥爹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剩下两三分就差他的回答。
阿爸许见这里除了姥爹之外没人能听懂汉语,便直白说道:“别看我平时捉鬼驱鬼,好像我和鬼不共戴天一样。实际上有些鬼是我的挚交好友。在它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会帮忙。在我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时,它会还我的人情。”
“这么说起来不太像是好友,反而有点像相互利用。”姥爹说道。
阿爸许无所谓道:“有利益才成为朋友嘛。没有利益就没有交集,难以成为朋友。比如我这次答应帮你解决弱郎的事情,也是为了借你这个外地人来证明我的实力。等我做到了,别的寨子里的阿爸许便会心服口服。因为其他阿爸许从来解决不了弱郎的事情。”
姥爹哑然。
阿爸许见姥爹惊讶,皱眉耸肩道:“请你原谅我说得这么直白。你们汉语里有一句话叫作有钱能使鬼推磨。我驱使鬼帮我办事,靠的就是给它钱,给它供养。所以我必须从别人那里收取一定的利益。”
姥爹早就注意到,这个阿爸许每次给人办完事都要收一点东西,有时候是烟土,有时候是活鸡,有时候是酒,更多时候直接给钱。如果是别人,收钱收礼的时候或许会不好意思或者假装不好意思,而他收得理所当然,面不改色。要是别人送得少了,他还会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别人见他不高兴,怕他下次办事不力,只得再补上另外的礼品。
他收了礼品回家之后,会在自己家里再办一场法事,杀鸡舞剑,烧纸烧香。每当此时,家里便无故起风。此时姥爹才知道,原来阿爸许是给暗中帮他办事的鬼灵祭祀,让鬼灵好吃好喝,以示孝敬。
阿爸许回到那人屋里,坐在椅子上做了个抽烟的姿势。那人急忙将屋里藏着的好烟恭恭敬敬地送上,任他抽吸。
那人见阿爸许畅快地吐出一个圆溜溜的烟圈,见他面露惬意,忙凑到他面前一边打手势一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按照那人的手势和急切的表情,姥爹猜测他问的大概是还要多久才能好之类的问题。
阿爸许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话,大概是对别人的质疑表示愤怒。
他朝姥爹招招手,说道:“可能要等一会儿,你也坐着歇歇。”
“等什么?”姥爹问道。
“等我朋友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道。
他们三人对坐了大概两个多小时,终于门口起风了,卷起地上的树叶和渣土,呜呜地叫唤。阿爸许立即放下烟,小步跑到门口前。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侧耳倾听。
屋里的姥爹和那人都不敢打扰。
风渐渐弱了下去,树叶和渣土重新落在了地上。阿爸许转身回到座位上,对那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说得那人面红耳赤。
姥爹好奇,刚要问,阿爸许就主动对姥爹说明情况了。
“原来是个獐子作祟!”阿爸许愤愤道,“那獐子把这里当它家了,晚上敲门进屋,进了屋之后就和他老婆睡觉。他老婆被獐子迷了,不知道压在她身上的是獐子,还以为是她男人。獐子用迷魂法跟他老婆做过那档子事后,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回到山里去了。他老婆跟獐子做那档子事做多了,身体染上了邪气,所以病成这样。”
那时候姥爹经历的鬼事不多,听到阿爸许说獐子迷人,咋舌不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姥爹诧异道。
阿爸许不容别人质疑他,将手一甩,说道:“你不信?她手臂内侧肯定有獐子的抓痕!我叫她给你看看!”
阿爸许对那人又说了一番话,那人也像姥爹一样惊讶。
那人走到女人床前,将她的手从被子里抽出一看,果然两只手臂的内侧有数条破了皮的抓痕!
阿爸许解释说,獐子的体格小,不能抱住女人,两个爪子只能抓到人的手臂内侧。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人开门的时候没看到什么东西,而獐子早从下面的门缝里溜进来了。
姥爹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阿爸许又问床头的女人有没有发觉异常。
女人这才似有所悟,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些话。
阿爸许翻译给姥爹听,说女人想起每天晚上做那档子事之前会闻到满屋的清香味儿。那气味不但好闻,还在一定程度上令人生起难以抑制又带着羞涩的欲望。
阿爸许说,这是獐子分泌的麝香。雄性獐子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有麝香腺,在发情季节特别发达,能分泌麝香。獐子在猥亵女人之前,麝香大多起迷幻作用,让女人在朦朦胧胧中误以为它是自己的男人。
姥爹以前听说过狐狸诱人,蛇诱人,黄鼠狼诱人,还未曾听说过獐子诱人,并且是以它独有的麝香手段诱人。
那男人知道是獐子作祟之后,气得在屋里直跳,嘴里哇哇地叫。虽然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是姥爹知道他是在骂骂咧咧。
阿爸许则无动于衷,或许是觉得这个男人的暴跳如雷没有任何意义,也或许是他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他又抽起了他的烟,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男人稍稍平复心情之后,从后院里捉了一只活鸡来,翅膀和双脚被草绳绑住,丢在阿爸许面前。那只鸡飞又飞不得,跑又跑不得,像一块死肉一般跌在阿爸许面前。姥爹这才明白阿爸许是在等什么。
这种情况之下,受害者必定会想什么办法来报复作祟者。可受害者能力有限,自然只能借助阿爸许的力量来达到目的。可阿爸许不是想请就请得动的。阿爸许是在等待这个男人的礼品。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别人会做什么,他能得到什么。
他长于此道。
令人意外的是,阿爸许对眼前的活鸡视而不见。
那男人看了阿爸许一眼,领悟到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又去了后院,再提了一只捆绑了翅膀和双脚的鸡进来,扔在阿爸许面前。
阿爸许还是无动于衷,继续抽他的烟,将一个个烟圈吐得非常漂亮,圆滑细腻,粗细一致。
那男人再次去了后院,提了一只鸡来。
阿爸许见脚前躺了三只肥鸡,终于从座位下走了下来,手脚麻利地将三只鸡的脚绑在了一起。那三只鸡原本还算安静,可是阿爸许的手一碰它们,它们便发了狂似的挣扎翻滚,嘴巴也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好不聒噪。
阿爸许尴尬道:“它们知道我的手有灵力呢,所以吓坏了。”
捆绑在一起的鸡无法消停,吵得人说话都听不太清楚。
姥爹毛遂自荐道:“我在贵州的时候学了一手让鸡安静的方法,我让它们安静安静。”说完,姥爹一手伸进鸡毛里,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另一只手在鸡脖子上做了个象征性的砍杀手势。再松开手,那只鸡便一动不动了,像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