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到在这牢狱中会再次见到到姨母,而且是在这正月初一之际,而她并不知道我就是她的侄女。会来看我,只是她认为与我有缘,那日短暂的一见却是给她留下了太多的记忆。如此简单的理由,若是我母亲,怕是不会来的,就算你与她再有缘。这么纯洁单纯的人,那她的灵魂必也是纯白无暇的吧,哪像我,只怕已是黑灰色了。
“老人家,恭喜发财呀!”我朝向我这边行来的牢头笑道。
牢头笑呵呵的点了点头:“托你吉言。恭喜发财!”他也回赠道。
“今日老头我给你带来了个坏消息和个好消息,不知你是要先听那个起。”牢头将一个红包送给我之后说道。
我听了,便又笑了起来:“今日可当真非寻常之日,好坏消息还要成双成对。那您就给我先讲个好消息吧。”
牢头点了点头,看着我,开口道:“卢郡守家公子于昨夜子时死去了。”
“死去了?”我到一时有些消化不了了。我没有听错吧,这人竟然就这么死了,这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呼唤么。我不禁要笑起来了,然发出的声音却满是哭泣声。那人终于死去了,赵二哥,赵大娘,狗伢子,你们知道了么,那人终将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你没事吧,舒夫人。?”牢头不禁忧心起来,不会就此烧坏了脑袋了吧。
我忙把泪水擦干,笑道:“我没事,放心。只是我不明白那人怎么就这么死去的,他原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怎么就几天的工夫就死了,且是死于昨夜子时。上天未免太有眼了吧?
“这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从那日回去之后便就只醒了一次,之后便一直没有清醒过了,于昨夜更是全无呼吸了,这倒也邪乎着呢。不可能是被你那几句给气死的吧?若那样,你也算是报仇雪恨了。”牢头点了下头,一脸的深思。
我又哪会想到那卢辙虽是受到我那言语的刺激而昏倒,但并无生命之忧。他会死,且于昨夜死去,全然是一人所为。
舒焕当知道我之事后,立即化身为一郎中,到卢府去,说自己不仅能让卢辙立马醒来,还能让他手脚恢复。或许是报有希翼吧,那郡守竟立即邀请舒焕进府医治,他又何曾料到,这一请,便是要天人永隔呢。
舒焕先将那带有剧毒的花捻成汁液,喂他喝下,之后又点上他特制的“幻香”。再朝他身上施上七七四十九针金针。只是片刻,那人终于醒了过来,体内剧毒翻涌,却不得言语。站了起来,双手挥舞着,犹似乐极狂舞。旁人当然自以为他是满心的欢喜。然,那些人又怎知这手脚舞动将更加会令他及早踏上黄泉之路呢。舒焕临走时,又强加喂了一粒解药,在他耳边低语道:“我要你为你所为付出该有的代价,让你慢慢受着这剧毒的折磨,而你却只能在梦中嚎叫。不过你也放心,我也不会让你就受尽折磨的,在除夕之夜你便会进阎王殿。我要你的家人在这天痛不欲生。”说完,舒焕便含笑而去。那卢辙气急,急急随后追了过去,哪知刚到门口,便被舒焕暗中一记石子打中,似被门槛绊住而摔倒在地。从此便是再无清醒之日了。
后来舒焕说,“我本是想让他可以清醒地看到他父母为他‘乐极生悲’,可谁想他那么命好,竟只见到了他父母为他欣喜。”然于此生,他为我竟无数次用医术害人,杀人性命于无常。此乃吾之罪也,而非其之过。
“那坏消息呢?”我问道。
牢头看着我,良久方道:“刑部文书到了。”
我一听心不禁一紧,就到了,这么快。
“而且此事惊动了圣上,圣上钦点了两名监斩官到来。元宵节一过,他们便要起身到来,不用等到秋季了。”牢头有些不忍的说道。
我脚步颤了下,看来我此生无望了。圣上都惊动了,他们两人又当如何营救呀?凄凉的朝着牢头笑了笑,然见他亦是一脸的愁苦,便笑道:“不是还有十几天活头么,不用为我担忧。嗨,今日是正月初一呢,有酒么,我们要好好的喜庆一下,来个不醉不归。”
牢头点点头,道:“有酒,是我家婆子自酿的陈年桂花酿,很是香醇。”
“还要有酒菜哟。”且当今日是最后一顿年夜饭吧。
酒菜皆整备好了,正要举杯,竟见姨母泪眼婆娑的向此而来,满是哭腔的道:“舒夫人……”话刚起,便已噎置在喉,“你受苦了。”
“姨……”这个在脑海中辗转千回的字眼,于此时,竟还是不能话出口,“王夫人,您怎么来了?”满心的话,却只能用这般的词句。
“今日是正月初一,我、我来看看你,来看你……”话未完,已凝噎不止。
见她如此,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怕也是要凝噎不已的。
我不禁悲苦道:“谢谢您还记得我。若如是,我也死而无憾了。”多想,多想轻焕她一声姨娘,可我又该如何开口。只是紧紧地看着姨母,将她的身影紧紧地锁进记忆里,哪怕已是泪眼模糊。若到黄泉,犹知有人如此的关怀,即便是入十八层地狱,便也心甘了。
“你瞧我。”她忙用绣绢轻擦了下眼角,“今日初一,便是哭哭啼啼,太……太不像样了。”然虽如是说,她的泪水还是如断线般的珠子,不断地往下涌。
“我不知你爱吃些什么?我……”顿了顿,强颜笑道:“这是我于昨夜亲手做的糕点,不知你喜不喜欢。”
她递了个过来,放置我唇边,满是香味。我轻咬了一口,忙点头说道:“好吃。”即便是我母亲也从未如此待我。
“好吃就多吃一些,啊。”她笑道,然却满脸泪痕。这便是古书上的血浓于水吧,即便不相认,却也仍是剪不断的情缘。
“夫人,不知老汉可否也有这口福呀。”牢头见不得我们哭哭啼啼着,忙打岔道。可他眼角亦是泪光。
“好。请大叔尝口吧。”姨母忙回头,满是尴尬的说道。她这方察觉还有一人呢。
牢头点头笑道:“那老汉就且不客气了咯。”说完,便拿了个糕点向远处而去,他是不想打扰我们的。
“我没有亲人了,可否唤您一声姨娘。”我小声道,竟是小到只有自己一人方可听闻。
然姨母听到了,又或是感应到了,有些疑惑的看着我,点点头:“你唤吧。”
“姨娘。”我是如此的惊喜不已。此等荒唐的要求,她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或是因为她怜悯于我吧。可却也是回应了。那轻轻柔柔的一声回应,宛若那三春艳阳,破开了我心中冰冷血液,我听到了春雪初融的声音。母亲,你听到了么?这便是我那善良的姨母。
我继续轻唤着“姨娘,姨娘……”不想停,或恐这一停以后便再无机会了。
“傻孩子。”姨母颤抖着双手,伸进牢门,轻抚着我的脸庞。当一触到我脸庞上的伤口时,便又流起泪来:“疼么?”除此之外,便无以再闻了。
“不疼了,姨娘。真不疼了。”我轻笑着。外在的痛楚又怎及心中那抹不掉的恨意。
然她却又是泪眼婆娑的看着我,说道:“怎会不痛呢?”一把截住我的双手,勒开袖口,又是伤痕累累,“怎会不疼呀,这么重的伤?”
我将手收了回来,轻笑了下:“没什么,都已习惯了。”然我又是何其残忍,非要如是说。她本是个善心人,听我如是讲,又当如何感想,更多的只是怨恨自己的无能罢了,让她自己倍受灵魂的煎熬。
她震了下,看着我:“那你相公呢?”
我摇了摇头:“我从未有过相公。”看她一脸的惊讶,便轻声道,“若没他,我便早已葬身鱼腹中了。”
她就这么看着我,不再追问,良久方呜咽道:“你受苦了。可我,可我竟是什么也帮不上。”那么的困苦不堪,竟想替我受过。“若可以,让我代刑吧。反正我也一把老骨头了,也活得够可以了。”如此言语,亲娘也不过如此,何况我于她相识不过如此而已。
见她如是说,不禁低下头,泪水如泉水般顷刻而出:“骨肉相违离,相见亦行路。归寒只独影,叹为荒原骨。路人遥相见,置酒葬于雾。家人亦为如此,何况我之于夫人不甚相熟。夫人为何对我这般好?”痴痴向往的亲情便是如此吧,但自己受苦难过时,身边有一人比你更苦,更难过,恨不到一身替代。
“你刚不是唤我姨娘了么?傻孩子,那我就是你姨娘呀。”竟是如此简单的理由。
姨娘,多亲切。我看着她的眼,除下满心的怜悯与无助,全然无半点怨恨。怎会如此?母亲的自私,曾将她的一段感情给抹杀了,她怎能无恨。然她却只是清淡一语。
“恨多累呀!为何要用它将自我束缚呢?忘却那些不快,记住那些愉悦之事,就不会有恨了。”然,我又怎能做到。姨母是因为心中有爱,所以她可以忘却不快;而我则是因为心中无爱,背负了满心恨意,这又如何忘却。这便也是我日后造成悲剧的源泉了。
我不能看,抑或是不敢看那如清泉般清明的双眸。要求姨母不要再来了。若我能活着出去,定会再去拜会于她的。这是我给她的承诺,便也是日后回报于她的一次转变。不希望她来,或许还包含了对她的歉意与保护吧,这并非是她那种懦弱的身子可待之地。这么阴暗潮湿之,只恐她一回府便就要大病一番了。
时间似乎过得极为快,一转眼,便快至十五了。自那事之后,那卢郡守便不曾来过了。想必是牢头为了保护我而特意放风对他人说这儿怨气太重,来此必遭厉鬼缠身的话所致吧。而他之所以会信,多半与他儿子于除夕之夜死亡有关。
“娘子……”是舒焕,此时的他便已是憔悴了许多,那双眸中,渐涌出来的便是满心的思恋之情。
看着这人,我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您不再了呢。毕竟文书以至,相救无益了。”全然的生疏,将我二人隔至千里之遥。
他看着我,满是受伤的点点头,再抬眼,却是满心的狠决:“文书虽下,但我亦能将你救出,天下未有办不成的事。”
听他如是说,我便点了点头,看着他说道:“我相信你能做到。但有违法纪之事,万不要去碰,我也不想您因我而获罪。”虽我希望我能获救,但也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牵涉无辜之人。有赵氏一家已够了,我不想在祸害其他无辜者了。
“不会有你那但是了。”他笑了起来,那么的温柔,“我知你关心我,所以我也绝不会让我自己出事的。”
“那你有救我的法子么?”见他这么的自信,不禁问道。
他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一抹狠决,我又哪知这便也是又一个无辜的生命将因我而去:“有,不过还要他人的帮忙。”
“他人?谁?”我不禁问道,我想知道还有谁可以帮我。
“江鹤云。”他似乎有些不愿提及他似的。
我一听,亦不禁镇住了:“江兄?他又如何救我。”自那日离别后,我至今都还未见到他呢,想来他必已放弃了吧。
他冷笑了下,道:“他便是圣上钦点的监斩官呢。”他见我一脸茫然,便解释道,“他就是上届圣上钦点的武状元,兵部尚书江尚夔之子。”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原来他还有这么显贵的身份,而我竟一直不晓。”说完,便又看着他,问道,“那你呢?想必也是士大夫之级吧,抑或又与那恭亲王有着很是密切的关系?”原来自己身边竟是卧虎藏龙。
他未承认,亦未否认,他只是淡然道:“无任我是什么身份,你要记得,我一定是可以为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之人。”
是么,那我又凭何信他?连兄长也不信的我,又如何信他。
“听闻是有两个监斩官呢。那另一个呢,又是何人?”我问道。两个监斩官,那可是互相监视相互牵制着。那圣上真可谓极为看的起我。
“新科状元刘文欣,刘丞相之子。”他淡然道,丝毫不将那人放入眼中。
刘文欣,兄长,没想到你当真考取了功名,夺得魁首了。可你又怎能料到,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亲手监斩你誓要保护的亲妹子。
舒焕见我满是震撼,便安慰道:“不打紧。他只不过是一书痴而已,不足为患。”
书痴,是的,他是书痴。然他之所以会日以继夜的以书为伴,全然是为了我,为了他可以及早的照顾我、保护我。可他的聪慧、正直却也是无人可及。若想于他眼皮之下做戏,必也是将被其揭破呢。
“他能高中状元,受皇上器重。想来也非寻常之辈,怎可小觑。”冷然的笑说道。
兄长呀,当我们再此相见时,您又有何表情呢?坚持您的公正监斩我于屠刀之下,抑或是守住您的诺言,保护与我?想于此,我亦不禁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天公作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