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秋天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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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迷失的白菜(1)

老林是在2004年秋天的尽头跟前妻离的婚。

老林和前妻离婚的场面很严肃也很和平,他们是协议离婚。老林去水产品市场买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前妻最爱吃红烧鲫鱼,可总是舍不得买。前妻在熟食店买了滋滋冒油的烤鸭,鸭骨架可以做汤。老林最爱喝鸭骨架汤,吐噜吐噜喝汤的声音,前妻还是老婆的时候很反感,说老林没有吃相。所以没离婚以前老林尽量忍着不吃烤鸭,也不喝鸭骨架汤。饭桌上两人吃得很谨慎,前妻和老林都推让着,彬彬有礼的。女儿小林没有客气,进屋就上桌子神吃海喝,也不问问究竟为什么吃得这么奢侈。女儿一直不问,一直在跟烤鸭较劲。老林意识到再这么等下去,女儿是不会开口的。于是,他给前妻使了个眼色,清了一下嗓子把这一悲痛的消息委婉地跟女儿说了。女儿蠕动的嘴马上停止了工作,瞪着俩人,半天才艰难地说:你们有没有搞错呦?

女儿的声音绝对是模仿港台腔,很逼真。老林和前妻在女儿夸张的声音里都觉得不自在,很难为情。他们觉得有必要向女儿解释几句,譬如你还小不懂得大人之间的事情。譬如大人的感情,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之类的安慰话。这些电影和电视剧都提供了经典的范本,俩人都能顺口说得出来。女儿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烤鸭肉,缓了一口气说:你们离婚,那我花钱找谁要去啊?

老林和前妻都一愣,他们都没有想到女儿首先会关心她自己的花钱问题。所以没什么准备,老林的前妻就说,我和老林各给你一半,你现在跟老林住。女儿继续把烤鸭肉往嘴里塞,打着饱嗝端起酒杯说:多浪漫的最后晚餐啊,为你们获得自由干杯!

女儿吃饱喝足就走了,留下一桌子狼籍,还有两张尴尬的脸。老林和前妻都没有看到预先设想的场面。女儿没有痛哭挽留,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伤心,比预想的坚强很多。老林等女儿走后,拍了桌子。前妻劝了一通,开导了半天,老林心情才算好一些。老林的火气刚下去,前妻的手机就响了。

老林听声音就知道是佟百顺打来的。

要不是佟百顺,老林和老婆也不至于非得离婚。老林单位资金紧,一本内部文学刊物上头每年只给拨两万块钱。两万块钱要想出满全年六期刊物,就得靠拉广告拉赞助。老林采写报告文学,专门捡暴发户土地主收拾。叫他们出把小名,然后乖乖掏钱养活刊物办下去。这个养狗大王佟百顺就是这样被老林给忽悠住的,佟百顺赞助了钱,还在他的养殖基地召开了一次全市文学创作笔会。请全市广大文学爱好者,免费吃住三天。光肉食狗就杀了好几条。刊物为此还专门出了一期专号,有佟百顺的照片,特写,长篇通讯。标题是老林给润色的,挺大气的,叫什么《八千里路云和月》。下面是副标题“记养狗状元佟百顺的先进事迹”。那本专号还发表了全市文学作者的作品,都是关于狗的。文学作者吃饱喝足了不写不行,佟百顺在门口放了大狼狗,谁也出不去。

后来事情就麻烦了,老林发现老婆多了手机。那手机是佟百顺送的。这个狗配的佟百顺,从此跟老林老婆关系就暧昧了。佟百顺能够满足老林老婆很多在老林看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要求和愿望。既然老婆心有所属,老林就咬咬牙发扬了风格,把老婆转让给了佟百顺。

佟百顺打来电话,肯定今天晚上吃了狗鞭,憋得难受了。老林就回了自己的卧室,不听前妻接电话。前妻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嘁嚓一会儿就挂了。前妻走进来说我再住一晚上。老林开始是没有欲望的,是前妻的洗澡声搅得他睡不着觉。前妻在浴室里喊:老林,把手巾递给我。结果,不知道怎么的,俩人就上了床。老林很亢奋,力气使得很大。老林跟前妻纠缠着的时候,都奇怪自己怎么突然有了那么大的劲。后来,老林休息的时候明白了,他身下的女人已经不是自己的老婆,是前妻了。前妻就是别人的老婆,跟别人的老婆做这样的事情,老林觉得是一件很刺激很过瘾的事情。

这就是老林的婚外情,连老林自己都奇怪,第一次跟不是老婆的女人就动了真格的。俩人都很疲倦,喘息着,拥抱着,感觉彼此是那样的好。平静下来后,前妻就哭了。天亮了,前妻起来穿衣服,老林没有留她。前妻就走了,老林起来,看见书桌上前妻留下的字条,两个字:白菜。

老林想冬天要来了,前妻是在提醒自己储备过冬的蔬菜呢。老林推开窗子,不伦不类地大声朗诵到:让冬天来得更猛烈些吧!楼下的人一起仰脖子看老林。一个老太太骂,你有病吧,今年的供暖要黄汤了,你还嫌冬天来得不猛啊。有人劝,别骂了,那是诗人。老太太显然不怕诗人,接着骂,我管他什么湿人干人的。有人说,诗人都是疯子。不怕诗人怕疯子的老太太咯嘣一下闭了嘴,惶惶地看楼上的老林。

风很大,也很冷,老林打个冷战,冲楼下苦笑了一下。

离婚的老林没有颓废下去,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单位的事情不少,还有他的第一本诗集正在筹备出版,他要联系印刷厂,还要较大样。一忙,离婚的伤痛就忘了。女儿小林不常回来,回来就是拿钱。前妻把钱捎到了女儿的学校,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她了。

老林其实不老,四十五岁,大连鬓胡子,挺符合诗人的气质和外部条件的。以前前妻不让留胡子,说吃饭的时候看着恶心,磨叽得慌。老林的前妻不喜欢诗人,她认为诗人写诗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写得不健康了,前妻不喜欢诗人多愁善感,一副活不起的架势。

可当初老林和前妻的结合却完全是因为老林会写诗。老林的前妻年轻时候很漂亮,也很温柔,喜欢老林朗诵。尤其是老林涨红了脸,伸长了脖子,喊啊的时候,老林的前妻就格外痴迷了。结婚之后情况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给老林最直接的感触就是前妻变化得太快了,她不但不喜欢诗歌了,还极力排斥老林写诗。她的心情越来越不好,单位不死不活的,把她快靠疯了。有一天下班,把鞋子一脱,说彻底解脱了。前妻的彻底解脱指的不是脱鞋,她说的是下岗。原来下岗的名额竞争得很激烈,她们车间的几个女工铁定要下来一半的。大家都不想下来,没活干也去靠着。都想办法到领导那疏通,什么办法都有。前妻在厂宿舍里竟然看见好朋友马丽华脱光了衣服让厂长随便摸呢。前妻脾气暴躁,一脚就把门给踢烂了。哪里想到马丽华为此大哭了一场,怪老林的前妻破坏了她的计划。脱光了让领导摸,还算是计划?这脸皮该有多厚。前妻就对马丽华说,我不干了,名额让给你还不行吗?

前妻下岗后就更加看不上写诗的老林了。前妻的嘴开始闭不上了,愤世忌俗,从克里顿骂到萨达姆,从液化气骂到臭韭菜,好象都惹了她一样。埋怨老林卡在那上不去,没本事,只能挣俩小钱。老林忍无可忍就抢白前妻,我这样悲惨也比你强,我好歹还有碗饭吃,你呢,连给厂长脱裤子的机会都没有了呢。心里失衡的前妻一蹦多高,好你个老林,你开始瞧不起我了,你有外心了。别以为脱裤子我不会,我现在就出去脱给你看。

老林看着前妻快速蠕动的嘴巴,突然悲哀地想朗诵:啊!是谁把一个娇小可爱的女人变成了泼妇?

老林回想起前妻的话来,心底酸吧拉叽的。没有谁想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没事闹离婚玩。也有好多次想跟前妻好好谈谈,可谈着谈着俩人就又吵起来。老林后来干脆写纸条,前妻也学会了,有啥非说不可的事情,一律都往纸条上写。纸条在书桌上,俩人每天都会不约而同地去看一眼。老林前妻留给老林最后的纸条就是写着白菜的那一张。前妻的字写得很漂亮很娟秀。老林瞅着纸条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老林又想起来跟前妻住平房的时候,俩人没有钱买煤,就睡一条电褥子。前妻趴在被窝里帮助老林抄诗。老林那时候很年轻,在后面捣乱。前妻总是说不,老林总是能在不的反抗声音中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弄下来。剥去伪装,老林只留下美好。

老林想着想着往往很伤感,回忆总是璀璨,而现实呢,就像白菜一样,帮是帮叶是叶的真实。买时看好了,心包不瓷实不好吃;包得太瓷实了不好放。叶子颜色不正是打了农药的;正的又怕着了地蛆。生活就这样,患得患失的。

老林是看到对门买了白菜后,才想起自己也该买了。老林仔细地数了对门的白菜,三十六棵,老林想我也买三十六棵。老林家住六楼,这样老林家占用的空间就大了许多,起码有两个缓步平台可以利用。现在的情况是,对门已经自觉地把他们家的那一边摆满了白菜。老林在班上转了一圈,就奔了市场。市场里卖秋菜的多,老林看花了眼。东挑西挑,终于选了三十六棵白菜。一过秤是二百八十四斤,卖菜的说凑三百斤好算帐。说着抱两棵白菜就往秤上扔,老林说我就要三十六棵。卖菜的不愿意了,说你这人咋这样死性?就差两棵白菜?老林挨了抢白,只好让她扔。白菜扔上去了,棵大了些,秤打不住了。检斤的往下拨拉秤砣,是三百零三斤。卖菜的见不合适了,改口说赶钱算了。老林来了犟脾气,高低不让赶钱算,就算三百斤。双方相持着,后面买菜的就嚷开了:快点,要讲价上一边讲去。

见老林很顽强,卖菜的只好让步,就算三百斤了。老林白捡了三斤白菜,心情好了起来。老林又乘胜追击,三百斤白菜,每斤两毛七,正好是八十一块。老林只给了八十块,那一块说啥也不给。卖菜的是个娘们,气得脸憋通红。老林的衣兜里有一枚一元的硬币,老林每次掏兜证明给卖菜的娘们看时,手指都准确地碰到了它。老林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反复几次,都没有弄出声响。硬币一响,那一块钱就说啥也赖不掉了。卖菜的娘们看老林真没有零钱,只好嘀咕着做罢。老林旗开得胜,找倒骑驴往家运白菜。

老林欢天喜地往楼上扛白菜,一次四棵,需要九趟还余两棵。扛最后两棵白菜的时候,老林就开始怀疑市场的秤有问题了。白菜的棵比较匀称,先称的是三十六棵,一共是二百八十四斤,也就是说每棵白菜的斤数是八斤左右沉。可后加上两棵白菜后,总重量就变成了三百零三斤。怎么回事?两棵白菜的重量一下子就达到了十九斤,老林通过观察没有发现,有哪棵白菜长得像姚明一样棵大个高。这样老林就意识到在最后这两棵白菜上,自己挨了骗,至少损失了一棵白菜。通过一系列的演算,老林觉得卖菜的娘们一定趁他不备做了手脚。幸亏自己据理力争,把那一块钱省下了,要不损失就更大了。卖菜的骗了自己七斤白菜,七斤乘以两毛七,是一块八毛九。自己弄回来一块,还损失了八毛九,四舍五入正好是九毛钱。

老林庆幸的同时,又想,谁知道那三十六棵白菜就一定准吗?市场的秤虽然是公家的,可人家跟卖菜的娘们一定熟。难免不向着卖菜的,把秤往她那边调一调。头高头低的事,谁也不会在乎,可积累起来就不得了。想到这老林的心里就一紧,他觉得很有必要弄出个准确数字,自己究竟被骗去了多少。找不找卖菜的算帐倒是另外一回事情,关键是吃亏还是占便宜心里得有个数。老林家有弹簧秤,是前妻以前为对付缺斤少两的小贩子预备的。老林勾白菜,挨棵称。白菜不好勾,老林弄一细绳子拴住白菜,再往起钩就容易多了。一组组精确到两的数据出来后,老林也累够戗。老林想一定有简便算法的。老林想起来,根本用不着挨棵称。只要称一下最后那两棵就知道自己有没有被骗了。可问题马上就又出来了,那两棵菜没做记号。老林觉得这不是什么简便算法,还得实践出真知。这么想着,老林又回到那一组组精确到两的数据里去了。

老林忙着整理数据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双小巧的高跟鞋立在了自己的身边。老林抬头,看见了对门的单身女人。单身女人一直不怎么出门,或者她出门的时候,老林没注意到。反正,以前老林只见过她一两次,见了面只是象征性的打个招呼就各忙各的了。老林意识到,女人要对自己说什么了。果然,女人说林老师,收拾白菜呢?老林站起来答应着。女人接着说,我买了口缸在楼下,拿不动,想请您帮一下忙。

老林开始跟女人一起往楼上拧缸。扳住缸沿,欠起缸屁股,够上一个台阶,拧一下。如此这般就上来一层。可台阶多,又不是每次都能准确地把缸屁股转到台阶上,看起来很吃力。女人再三地感谢,鼓舞了老林,老林就猫了腰,背着缸上了六楼。老林擦了汗,才知道自己开始计量的那些数据报废了。白菜被女人挪了地方,称完的和没称完的掺了堆。不过,老林仍然很热情,他觉得自己还是收获了一些东西。譬如女人跟他说,她一个人住,她叫赵琳。譬如她还邀请了老林到家中坐坐。老林当然想去,可老林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有去。

女人的缸就摆在缓步台上,女人腌了一缸酸菜。老林这才想起来,自己家每年买白菜也是两种用途,一种是储备冬天吃的过冬菜,一种就是腌酸菜,缸就在楼下的地窖里。这样的事情每年都是前妻做,他没插过手。看对门的女人这样做了,老林也受了启发。老林去楼下的菜窖里,把缸也背上了楼。老林背自己家缸的时候,开始纳闷前妻跟自己过日子的时候,是谁帮助她把一口缸搬上搬下的。老林把自己家的缸对着对门的缸摆好。赵琳跟老林已经熟了起来,帮助老林收拾白菜。老林的白菜没有经过太阳晒晒水气这一环节,就直接进了缸。结果,没出十天,酸菜就变成了臭菜。开始老林还不知道是哪臭,等发现了菜已经不能吃了。

赵琳首先检讨了自己,对邻居的事情没有上心。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记得这样的事情呢?老林感觉很不好意思,臭菜的味道不怎么样,人家赵琳涵养性是好。要是前妻摊上这样的事情,肯定要骂娘的。老林趁着天黑,把一缸臭菜用桶倒了出去,费了很大的劲。赵琳过来说,林老师,我给你腌酸菜吧。秋菜热卖的时间很长,今年冬天又滞销。街上卖白菜的还不少,腌酸菜也不晚。老林本来不想再买白菜了,三十八棵白菜已经彻底报废。可架不住赵琳的自告奋勇,老林看赵琳见义勇为的热情高涨,忍不住就又去市场了。

天气已经渐渐冷了起来,老林在凉飕飕的风中一打听,敢情白菜的价钱已经落了下来。由原来的两毛七一斤,迅速落到了一毛五。老林随便挑拣随便拨拉,三百斤白菜不但秤高高的,还少花了三十五块钱。老林又暗暗高兴了起来,这回他过完秤借口车有事来不了不要了。卖白菜的不让他走,说你可以雇倒骑驴。老林不动声色地说,我家有车花那冤枉钱干啥?卖白菜的好不容易搭上了茬,忍痛给老林报了雇车钱。这样,老林又省了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