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子老了,已经不能继续像以前那样充满朝气了。对草料也挑剔了,粗的吃不惯,最喜欢吃的是上等的好谷草,要用铡刀细细地铡碎。喂的时候要用筛子筛一筛,去掉土沫杂质才行。好在有庆山老汉的照料,有时候,草里还能掺几块豆饼。驴就抬了头,感激得朝庆山老汉叫唤两声。庆山老汉就在驴的叫声里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驴子是十五年前买的,买的时候还是驴驹子,欢着呢。如今呢,拉磨都坚持不了几圈就直往磨盘上倒了。驴子有一股犟劲,不偷懒,坚持干活。驴子越是这样,庆山老汉心里越是喜欢,越是感觉驴子跟人亲着呢。在岁月这条长河里,庆山老汉和驴子都游累了,都显出了倦意。
驴子一叫,把老儿子两口子的心就叫烦了。日子好了,田里的庄稼再也用不着驴子,驴子此时的存在就显得没有丝毫的意义了。老儿子孝顺,吃啊穿啊,由着庆山老汉的性子。但是在如何对待驴子的事情上,老儿子没有丝毫的通融,两口子坚持要处理掉老态龙钟的驴子。庆山老汉做过妥协,去过镇上的牲畜市场,却没有找到几个真正交易的人。一打听才知道,牲畜市场早就没有人光顾了,现在早取消了。庆山老汉牵着心爱的驴子,转了几圈,心转得酸酸的。原来的牲畜市,连内蒙那面赶牲畜的客商都能成群结队的吸引来,好像只有一夜的工夫,这里就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驴子卖不出去,没有庄户人需要驴子了,就像自己家一样,种地用机械,也不需要了。庆山老汉把驴子牵回来,儿媳妇的脸就被牵长了。老儿子跑了好几天,终于在镇上找到了一个买家。来庆山老汉家看了,说顶多值四百。庆山老汉不愿意卖,买家太草率,这大小也叫头驴啊,就给那么点钱?还有,这家伙满脸横肉,全没有过去买卖牲畜的贩子仁义。那时候买卖牲畜,是不直接递价的,买卖双方要在衣服袖子里做手势,七钩子八叉子的比划,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讨价还价才能把生意谈成。
驴子卖得三起三落。四百五讲好了价位,那买家临到牵驴的时候突然反悔,还是要给四百块钱,多一个子也不出了。庆山老汉坚持,买家竟然说不买了来威胁。庆山老汉就火了,骂了那个家伙说话不算数,拉屎往回坐,不买也成,先交的一百块押金不给了。在老儿子的撮合下,那家伙最后还是同意买了。买了却不马上牵走,在庆山老汉家饿了三天。饿完,给驴子盛了一大盆浑汤水来。驴子渴极了要喝,庆山老汉抢先尝了。那汤水是用花椒大料桂皮盐等佐料浸泡的,驴子喝了不难受才怪呢。庆山老汉不让驴子喝,买家生了气,说我花钱买的驴子我愿意咋整就咋整,实话跟你说吧。叫它喝完还要套上车跑上四十里呢。佐料水串开了,连毛细血管里都满了,再用泡热水的热麻袋活活烫死,这样做出来的烫驴肉才够味呢。庆山老汉听完一脚就把大盆踢翻了,牲畜啊你,谁也别想祸害我的驴子。
驴子没有卖成,儿媳妇忍无可忍,埋怨公公的出而反尔。庆山老汉摸着驴子的耳朵说,谁也别想卖我的驴子,它是咱家的功臣啊,能陪我唠嗑呢。庆山老汉还落了两滴泪水,把孝顺的老儿媳妇弄得无可奈何。公公这是怎么了?咋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享受,养着头老驴子,每天晚上还要起来添两次草料,心理不是有啥问题吧?老儿子跟着白忙活了一大气,给人家赔礼道歉,过年话说了八箩筐,到头来还得依着比驴子还犟的爹。
后来的形势急转直下,宽敞的家里真的没有那头驴子的安身之地了。老儿子这回来了把迂回战术,家里房屋扩建,院子里原来的格局都要变动。收拾停当后,驴圈被老儿子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改造没了。庆山老汉急了,咋就没有驴子待的地界了呢?有我住的地方就有驴子住的地方,我住院子里,驴子就不能露宿街头。这事在村子里成了笑话,庆山老汉牵着驴子进屋,地面是新铺的地板砖,打滑。驴子摔倒,扭伤了庆山老汉的脚。这件事情后来在民间就有了不同的版本,不管哪个版本都不利于老儿子两口子,都说他们对老人不孝顺,要老人跟驴子住在一起。
委屈的老儿子找二哥去讲道理。二哥二庆子两口子在镇上开幼儿园,不知道老兄弟是为了啥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得那么伤心。三庆子告诉完老爹的不可理喻后说,我管不了咱爹了,他跟那驴子赶上亲哥们了。
二庆子抽空回去把庆山老汉接到镇上来了。二庆子是开着自己的微型面包车去的,只拉回来了爹的行李。二儿媳妇问,爹咋没来啊?二庆子无奈地指车后面,庆山老汉骑着毛驴一路风尘,蹄声得得由远及近。从此,二庆子家闹开了驴子危机。
驴子拴在后院,没有专门的驴棚子。庆山老汉提了几次,二庆子都哼哈地应付过去了。大家都没往心里去,一天晚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全家人找不到庆山老汉的影子了。费了半天劲,二庆子才在后院找到了爹。庆山老汉浑身湿漉漉,站在雨水里,一件雨衣却披在驴子的身上……
第二天,二庆子买石棉瓦,给驴子建了新居。庆山老汉高兴,被雨水淋湿长了一场病,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对驴子的热情。二庆子这回相信了三庆子为啥哭鼻子抹眼泪了。二庆子打电话给兄弟,上次训你话说重了,别往心里去。我不知道咱爹这样。哥俩在电话里还都动了真情,三庆子说,哥,谁摊上这样的老的也够戗,你和嫂子加点小心。
不久,庆山老汉的驴子惹了祸。有几个孩子的家长来幼儿园要求退园。二儿媳妇问明原因,跟丈夫一告诉,二庆子也架不住劲了。原来,那几个孩子都是镇上中学老师和在镇政府工作人员的子女,在城市里住,父母在乡下上班,二庆子家的幼儿园办得不错,就都就近在这里入了园。开始孩子们回家还说幼儿园里真好,爷爷还教我们认识动物,有驴子呢。家长都很高兴,心想幼儿园想得可真周到,这样直观的教学在城市里都是办不到的。可好景不长,问题就来了。画画的孩子们都画了一头驴子,是以庆山老汉那头公驴子为模特的。那驴子很特殊,是五条腿的。多出的那条腿在驴子的肚子下面触目惊心的当啷着。家长们傻了,驴子下面的物件硕大健壮,被孩子画了下来这还了得!孩子问那是什么,家长无话可说。只好去幼儿园如实反映了问题。
二庆子费了很大的周折,才跟老爹说明白了这事。庆山老汉态度很好,说我改,我改。儿媳妇红了脸,跟二庆子说,爹说改,又不是爹身上的东西,他想不露出来就不露出来了?以后,叫他少往前院牵驴子就行了。风波很快就出现了高潮,庆山老汉再往前院牵驴子,驴子的肚皮底下就多了一只兰色的套袖:套袖里套着驴子的家什!儿媳妇看了公公的创意,当场晕倒。
这次事件造成的严重后果,是儿媳妇在医院里打了三天点滴。庆山老汉抵赖不了,天真的孩子们用画笔如实地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二庆子给妹子打电话求救。大哥在城里当官,爹最听他的,可二庆子不敢打,怕大哥训斥。是啊,一个老的能含辛茹苦拉巴大四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都过上好日子了。四个孩子难道还养活不了一个老的吗?这事尽可能缩小宣传范围,最好消灭在萌芽状态。别说老人咋咋不好,那样,就伤了老人的心。妹子来了,妹子是明事理的人,哥哥们不是不孝顺的人,嫂子也没有不上道的。老人一上了岁数,犯糊涂了,老小孩吗?不往咱饭锅里抹屎咱就烧高香了。爹是在家闲得没事,才老溜驴子玩,干脆我给他找点活。郊区有工程队在建楼,原来我老公公在那干,后来家里有事不干了,正缺人打更呢。不图爹挣啥大钱,全当给他解解闷算了。驴子也好安排,牵我们家去,改善个生活啥的还用得上,用驴子拉磨摊的煎饼香着呢。
谢天谢地,总算有这么个知书达礼的妹妹来收拾残局。不然,当儿女的可就没办法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