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不敢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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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秋唱(3)

之后,叶灵芝去医院卖血,本来,她熬了几夜,身体虚了,再一抽血,便坚持不住了,倒在医院门口。恰遇我们去医院给孩子换药,见她这般,一问原因,心里极不好受。可是,叶灵芝却把卖血的八十二元钱,一下给了妻。这一次,妻却没接这钱,说,当时我有气,说了气话,你们不要放在心上,这钱我决不会让你们花。说着,连同上两次的七十多块钱,一同退回去。叶灵芝死活不收,我又板着脸说她,但,她仍要给。妻说,你没工作,日子过得艰难,我这颗心也是肉长的,气话归气话,又咋会忍心要你们钱呢?做了邻居,是前生修行,为这钱,你不要太固执了,说天,我也不要。

后来,我又听说,叶灵芝卖了三次血。她经常给鸣鸣买好吃的东西。有时,做点好菜,用钵子送过来让我们吃。我不好意思,可他们却要这样办。整整一个月,汪明根没有吹一次唢呐,我经常听他吵叶灵芝,说她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叶灵芝说,你不要紧说这事了,我知道做错了,说了我难受。妻和我常过去安慰他们,说这不是大不了的事,烫了就烫了,并非叶灵芝的罪过。汪明根说,不是在走道烫的,不是在老夏家烫的,而是在我家烫的,你们不怪我们,我们心里总有些不安。

那天,鸣鸣可以下地走路了,而且伤口基本痊愈,我和妻高兴。我回想这久以来,汪明根夫妇也没有安稳过一日,汪明根没吹一声唢呐。有两次,他拎着唢呐要吹,叶灵芝制止了他,他只有对着墙角,空按了半个小时的唢呐眼,不敢发出声音。我能体谅他的心情,说,明根,只要李局长不在,你放开吹一吹吧。叶灵芝说,不行,鸣鸣好了以后,才能吹,不能影响休息。而叶灵芝一直处在惭愧之中,护理孩子,为我们送好吃的饭菜,又偷偷卖血,这让我和妻的心非常不安。孩子伤好,少了痛苦,我说,今天要做一顿好饭,接汪明根和叶灵芝来家吃一顿饭。妻满口应承,从早忙到中午,做了几个有质量的菜,我去买了两瓶好酒,将汪明根和叶灵芝接到家。我正倒好酒,端杯要敬二位,说这段时间辛苦了他们,突然,走道那头大闹,出门一听,是老夏家的闹声。急忙过去,一看,是老夏老婆,她在撕抓老夏衣裳。我分开他们,一问,才知道老夏老婆要钱,说家里没钱买化肥,庄稼死蔫蔫,死鬼还躲在单位顿顿喝酒。说着,拿起那个盛酒的墨水瓶,一下扔出窗外。老夏火极了,扔他的酒,等于剥夺他的生命,一怒之下,打了婆娘。我边劝边说,到我家去,边吃饭边说吧。汪明根和叶灵芝也过来,我们三人,一同把老夏和老婆拉到家,逼着坐到桌边。

老夏见了酒,也自然少了怒气,态度及时转变,说自己动手不对。我们又都劝慰,老夏老婆也平静下来,翻了老夏两眼。这时,大家说着话,吃着菜,喝着酒,气氛很是不错。老夏说,我下个月就要退休了,她来要我私房钱,喝酒每月只留三十元工资。老婆说,稿费呢?老夏脸一红,说,提起来丑。我打圆场说,嫂子不要追究了吧,下个月,老夏的稿费就可寄到你家里,你直接去取。老夏老婆笑了,阴气消散。我提议,为老夏正直一生、勤奋耕耘、廉洁几十年干杯。大家都端了杯,三个男人饮尽,三个女人表示。老夏馋酒,汪明根也馋酒,两人借机敬酒数巡。最后两瓶酒也快饮尽,我说,要敬老夏和老婆一杯,原因是,老夏是道友,要衣锦还乡,希望嫂子能将他的稿费留一部分,让他有酒喝。老夏听我这么说,很感激,端了杯,单独与我喝了。老夏老婆也端起杯,表态说,退休了,田地我不会让他插手,我一个人干,他天天写,稿费留一半他喝酒,兄弟放心,嫂子会体谅他的。我点了头,站起,一仰脖,饮了。然后,又敬汪明根夫妇,说,老夏下月退了,七楼就剩我们两家,很寂寞。你汪明根选择的是火热的事业,一操练,就噪人,受了不少委屈。孩子烫了,你们夫妇这一个月吃了很多苦,我们心里不好受。言着,侧过头对妻说,来,我俩一起敬他俩一杯。妻站起,马上响应。叶灵芝泪下来了,说,刘老师这样一说,我心里更难受,是我害鸣鸣受了罪。我让她别这样说,催促着,四人同饮。汪明根也有些醉了,拿过酒瓶摇摇,见里面还有点酒,对老夏说,下个月你要回家了,我心里很舍不得,现在,我要借书平的酒,向你赔一次罪,那次,我偷喝了你一墨水瓶酒,一是开玩笑,二是酒瘾来了,想喝点酒,希望海涵。老夏制止,不让说,遂举杯,与汪明根碰了,仰头喝干。老夏说,今天,我婆娘当面,我接大家下个月我退休时,喝一顿酒。他老婆马上说,行行,我也接,那天我做饭。我深感老夏这举动不凡,据说,他工作几十年,谁也没有吃过他家的饭,也没人喝过他的酒,今日能这样,已经到了慷慨大度的地步了。我把酒瓶又摇摇,把最后一点酒分给各位,一起喝了。

汪明根仰躺在椅背上,脸望天花板,眼里淌下泪说,我没能力接你们吃一顿饭,请原谅了。我体会得到他的难处,老婆没工作,日子窘迫,说,你又没啥事,接我们干啥?汪明根说,我已经想好了,还是下到乡文化站去,在这里,心里很憋,受不了。我说,今天你放开吹一次吧。汪明根直起身子,让叶灵芝回家取来唢呐,就着酒兴吹开了。刚吹半曲,楼下有人大叫。接着,楼梯上就有脚步声,馆长小陈站在门口,丧着脸说,上班时间,吹啥呢?李局长在下面吵,你们就听不到吗?这么一来,活跃的气氛,一下被冷水浇得冰冰凉。我抬腕看表,已经到了上班时间,让汪明根不再吹。小陈一走,汪明根拎唢呐出门,怒怒地骂,我****娘呀!回到家,倒在床上,呜呜哭了,说人生没有自由了,等于没有精神了,多悲惨呀!叶灵芝劝不了他,过来叫我,我只得去,劝了多时,他才沉沉睡去。

次日,小陈通知汪明根,让他去裱糊室上班。汪明根说,干啥都行,我就不到裱糊室。小陈说,干啥都不行,就得到裱糊室,李局长也说了,不听安排,后果自负。汪明根说,我白不伸手,夜不伸腿,不违法违纪,我怕****后果。小陈当即向李局长汇报,李局长一拍桌了,说,把唢呐收了,从今天起,不到裱糊室,停发工资。果然,小陈吩咐人,收走了唢呐。汪明根像丢了魂魂,一天没吃饭,在床上躺了两天。我去劝他,说,这样吧,你去乡下文化站,也许要自由得多。汪明根说,没了工具,我去下面干啥?我说,自己买只唢呐。汪明根摇摇头,长叹一声,说,书平,唢呐不是一包火柴,说买就买。我问多少钱,他说,一只唢呐八百多元,我这条件,一生买得起吗?老夏也劝汪明根,一生短暂,几十年好混,只求活命算了,还挑选职业干啥?汪明根说,你老夏说球话,不让你写曲艺行么?不让书平写小说行么?说着,喉头发硬,哭了。叶灵芝说他没出息,他说叶灵芝晓得个****。我说,还是在文化馆干吧,不裱糊,干别的也行,我找舅舅给李局长和小陈说一下。汪明根说,除了吹唢呐,别的啥也不干。叶灵芝扯扯我衣角,让不要再劝他。

一天,汪明根在文化馆门厅前坐着,邮递员送报来,报纸中夹了两封信,一封是我的,另一封是老夏的,都是薄信。汪明根平时就听我们说,薄信是用稿通知,就飞跑上楼,在走道大叫,说有好消息。我和老夏同时迎出来,慌忙接过信看,心跳着把信打开,一看,是《中华选刊》选了我在《北方文学》发表的《消失在黄昏》;老夏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他的《红辣椒》被《中国曲艺》发表。我只是激动,没有啥超常表现;老夏孩子般高兴,将信压在胸上,老泪流了出来。我懂得,一个即将退休的老曲艺工作者,突破了一个档次,登上了国家刊物,一定是兴奋的。我和老夏,没有说话,一人趴在汪明根一个肩上,出了一口长气。汪明根也夺过我和老夏的信,看了,又飞跑下楼,大喊大叫,传递喜讯。一时间,文化馆的人都上来庆贺,说三奇才有两个走上了国家文坛,可歌可泣。图书室那个白牡丹,有情有意望着我,说,要借那篇小说读读。我没吝啬,找来《北京文学》给她看。老夏说,我那《红辣椒》发出来也给你看看。白牡丹说,我最喜欢看小说,快板我不喜欢看。老夏尴尬地一笑,不好意思搔搔后脑勺。

突然,有人在楼下喊汪明根,说叶灵芝在医院晕倒了。我们马上不再谈喜讯,汪明根把信递给我们,放步跑下楼。我和老夏,也匆匆往医院赶。去了一看,叶灵芝坐在医院门口,一脸惨白。一打听,才知道她又卖血了。医生说,昨天她卖了一次,今天又要卖,身体抵不住。我责备她,身体不是血库,又有多少血卖呢,真不知死活。叶灵芝说,刘老师,你不知道,汪明根没了唢呐,他精神垮了,身体也垮了,我没工作为他挣钱,只有卖点血,给他买一只唢呐。听了这话,我心揪得难受,喉头发硬,眼也发酸,背过身,拭拭眼眶,回过头来说,明根,我们把她扶回去吧。

次日,又出现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地区文联的欧阳文来了,要调我去地区里,搞专业创作。作为我这样一个小小作者来说,这已经算得辉煌了。我明白一个道理,人的一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又有一个道理不能明白,汪明根也在种瓜种豆,为啥难见收获,而且走到绝境?这一天,我像做梦,跟在舅舅一块,陪欧阳文在县城玩了一天,心里一直憧憬着美好,大脑里还在编织着新梦。第二天,把欧阳文送走,回到家,白牡丹送杂志来了,坐在家里,说了不少动听的话。屋里没有人,她望我的那种眼神,足以让我心颤。如果不知道她和馆长小陈的情谊,我会有一点大胆的举动。送她走时,她说,虽然在一块工作几年,识别太晚。我点点头,说是的。

晚上,老夏上门来,说,书平,我有个想法,我俩凑点钱,给汪明根买一只唢呐,你看行么?我身上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老夏这种人,竟有这种令人不忘的慷慨!我说,你家在农村,经济不宽裕,我帮他买一只唢呐。老夏从兜里掏出四百二十元钱,交到我手中,说,这是我多年积攒的一点私房钱,全在这儿,你再添点钱,就可以买了。这时,汪明根来了,仍是祝贺我和老夏。老夏递我眼色,让我不说买唢呐的事。我会意,点点头。老夏说,现在我还有几天就要回老家了,书平还有两天就要到大城市了,我想接你们吃一顿饭。我说不了,老夏不肯,说,我一生没正式接人吃过饭,这一次,你们不要客气。汪明根说可以,现在马上都要分手了,大家在一块好好喝几杯酒。

第二天,老夏老婆来了,汪明根让叶灵芝帮忙,窄小的走道里,摆开了战场。我和老夏一商量,去了乐器店,挑了一个上等的唢呐,花了九百七十元,把唢呐买到手。吃饭的时候,我们并没把唢呐拿出来,大家围在小小的桌边,吃菜喝酒。三个女人,叙着邻居的情感;我们三个男人,谈着自己的事业。汪明根说,我和你们为伍,我很羞。他长叹一口气,说,啥都不说了吧,今天在老夏这儿,只一件事,喝酒。老夏说,可以,共事这么多年,千言万语,都泡在酒中。然后,从床下拎出一壶酒,说,今天,我们把这十斤酒喝完,大家痛快一次。我妻说,不行,他只能喝七八杯酒。叶灵芝也说,汪明根一喝酒,回家就伤心,随便喝几杯算了。老夏老婆也说,我们这个人喝酒是二百五,其实他酒量最小。汪明根一挥手,今天,女人都少干涉男人的事,让我们一醉方休。言罢,端杯便先从我这里敬酒,说,我和你喝四杯,为了这点友谊,谁都不提喝醉的话。遂接过老夏手中的酒索,自斟自饮,一连灌下四杯。我没法,只有咬牙,也喝了四杯。汪明根又用同样的方式,和老夏饮了四杯。这时,我把唢呐拿了出来,递上去说,这是我和老夏一点心意,请你收下。见这在阳光下发亮的唢呐,汪明根猛地站起,双手接过唢呐,望着我和老夏,突然紧闭双目,泪水滚滚而下。我提议说,我和妻一同敬汪明根夫妇一杯。叶灵芝说,慢点,我出去一下马上来。她一会儿,从家里拎来一个电扇,一叠书。汪明根接过书,递到我手中,说,我发现你书架上没有鲁迅全集,送你一套做个纪念。我接过书,一时间,说不出的感激,把书递给妻,端杯敬了他们的酒。汪明根又从叶灵芝手中接过电扇,递到老夏手里,说,天热时写作,我发现你很辛苦,也送你个纪念品,希望你再写出《红辣椒》。老夏接了电扇,不知说啥好,说,喝酒吧,四杯,今生的友谊,不容易。便给汪明根倒了四杯酒,排在那儿,自己先饮下四杯。汪明根一声没言,一口一杯,四杯全部下肚。这时,他拿起唢呐,就吹起了他曾经获过奖的《十辈古》。我和老夏马上跟着唱起来,孔子一岁知礼义,孟子二岁把书读,文王三岁会八卦,周瑜四岁登高楼,五岁南唐高鹞子,六岁孔明摆阵图,七岁哪咤闹东海,八岁关公玩春秋。汪明根自己吹得兴奋起来,我们也都精神激昂,说着笑着,热闹一片。这时,馆长小陈上楼来,怒声说,怎么又吹起来了呢?我们已经研究了,再吹要罚款的。汪明根说,陈馆长,今天我请求你让我吹一次,老夏要退休了,书平要调走了,我也正式向你要求,下个月,我到乡下文化站。恰在这时,白牡丹也上楼来了,对小陈说,让他们三个奇才好好乐一乐吧,文化单位,热闹热闹也并没错。小陈说,那就乐一乐吧。

这一次,汪明根兴奋地吹了数十首曲子,我们也都喝醉了,图个高兴。不过,大家也都哭了,是喜是忧,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