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黠和机警或许能使人具备成为一个怀疑论者的能力,但却无法造就一个哲学家。不过,哲学里的怀疑论就好像是国会中的反对派,两者同样是有益并且是必需的。怀疑论的产生在于哲学没有办法像诸如数学那样能让人对一切都清楚明了,这种情形就和人无法像动物那样仅仅依据本能直觉做事一样。而动物的本能直觉就好像数学,都是先验确实的东西。因此,针对每一个哲学体系,怀疑论者始终是站在天平的另一边,但怀疑论的分量与它的对应物相比,到底是微不足道的。它也不会真的有多么大的杀伤力,就像硬要把一个圆圈弄成方形,那两者的面积毕竟还是差不多的。
如果我们知道一些事情的同时,又承认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那么我们的所知就有了双倍的分量和价值。这样一来,我们知道的东西便不会招致别人的怀疑。但如果我们非要称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为知道,就像谢林哲学的拥戴者做的那样,这种情形就无法避免了。
发自于对事物的客观以及直观认识,并以符合逻辑推论的方式所表达出来的世界观不会是完全错误的。这样的世界观至多不过是失于片面而已,例如,绝对的唯心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等。这些世界观都是正确的——其中各有各的正确。所以,在每一种这样的世界观里包含的真理都是相对的。亦即,对世界的那些各自不一的把握只是在基于某一特定的立场、特定的角度的时候才是正确的、真实的,就和同一幅画所展现出的风景只是出于某一审视角度是一样的。若我们站在高于此类体系立场的角度来审视事情,那么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些体系揭示的真理也只是相对的,也就是说,是片面的。
只有将最高的、把一切一览无遗的因素一并考虑进去的审视角度才可以给我们带来绝对的真理。据此,如果我们把自己视为大自然的产物,这一产物不过暂时存在并终将归于完全的毁灭,就像圣经《传道书》中所说的那样,那么,这一说法就是真实的;但那种认为过去存在和将来存在都集于我身,除我之外一切皆是空的观点同样也是正确的。同理,如果我的想法像阿那克里安那样:最大的幸福在于享受现时此刻,那我也是正确的;但倘若我从虚无和痛苦中看到其有益的特性,或从一切的快感享乐中认清其危险和空虚的本质,并把死亡视为我存在的目标,那我的这些观点在此时也是正确的。
所有这些观点之所以真实、正确,其原因就在于每一个符合逻辑的推理、前后相一致的观点都只是通过我们对大自然的直观把握和客观了解用概念的形式承载和固定下来。而大自然,也就是我们的直观之物,是从来不会说谎的,也不存在自相矛盾。因为大自然的本质就是排除这些东西的。因此,一旦在我们的思想中出现有违真实与现实情形互相矛盾的地方,就说明了我们的思想并不是出自对大自然的客观把握。
乐观主义就是违背现实的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与此相比,我们对大自然某一客观的把握很有可能是片面和不完整的,但它只需要补足,而不需要辨正和推翻。
对于自然科学取得的长足进步,人们总是在责备形而上学的进展过于缓慢。甚至伏尔泰也慨叹:“我们在形而上学方面的进展和古代克尔特人的巫师时期差不多。”(《形而上学杂论》)但试问又有哪一个学科像形而上学那样面对的总是拥有职权的对手,总是遭受强劲的阻力?这些是国家特殊派遣的检察官和全副武装的国王卫士——后者时刻准备向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的形而上学扑去。只要形而上学仍受到威胁,就依然要被迫委曲逢迎那为照顾大众低智商理解力而设定的教条,形而上学就永远无法显示其真正的能力,就永远无法迈出大的步伐。我们是先被别人捆住了手脚,之后就因为无法施展拳脚而遭受别人的奚落。
宗教把人们探求形而上学的能力夺走了,一是通过早年向人们强行灌输教条来扼杀这种能力;二是对人们自由和不带任何偏见地表达形而上学的观点进行禁止,或是对此加以种种避讳。就这样,那些对至关重要、最有乐趣和有关自己存在的事情的自由探索就被直接禁止或被间接阻挠了;另外,人们的能力也因受到严重的损害而从此再也无力去探寻这一门学问——人们最卓越的能力就用这种方式被禁锢起来了。
要让自己容忍那些与己相反的观点并耐心对待别人对自己看法所提出的异议,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也许就是牢记这一点: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经常对同一审视对象连续变换截然相反的看法?我们不也是会在短时间之内抛弃某一看法,而后又重拾这一看法,最后却又接受了与此看法相反的观点吗?这个对象在不同光线的映照下会显现出不同的样子,我们由此而相应改变自己的观点。同理,在我们发表与别人看法相反的意见时,这一说法是最能争取别人好感的,“我以前持有的想法与你一样,但现在……”等。
某一谬误的学说,不管是因其观点有误,还是出于人为的别有用心,其实都是只为某一特定形势所用。因此,这一学说只会流行于某一段时间。只有真理才是永远不过时的,哪怕这一真理曾在某一时间内遭到误解或扼杀。原因非常简单,只要从人的内心生发出一点点光明,从外在吹进一点点自由的空气,那就会有人站出来宣扬或保卫这一真理。也就是说,真理的目的并不是为某一党派服务的,因此,具有头脑和思想的人就随时会站出来宣扬和维护真理。真理就像是磁石,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始终指向某一确切的、绝对的方向,而谬误的理论学说就好像是指路牌子——它的任务是指示另一块指路牌的方向,一旦缺失了后者,那么这一块指路牌也就会失去它的一切意义。
通常来说,对我们发现真理有妨碍的不是事物引诱人犯错的虚假外表,也不是我们悟性不足直接所致,而是由于我们那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和偏见——那些虚假的先验之物——与真理相对抗。它们就像是逆风把船只吹向与陆地相反的方向——对此,船橹和风帆都是无能为力的。
歌德的《浮士德》中有两行诗句:
我们必须流下汗水才能真正拥有父亲留下的遗产。
下面是我对这两行诗所作的评释。我们自身经过努力且独立发现的某一真理——尽管这一真理前贤早已发现,但我们事前对此并不了解——对于我们来说有着十分巨大的价值和作用。这是因为我们更明白自己的想法,而不只是从书本或别人那里学到的东西。当我们这么做之后又在那些前贤的著作中发现了相同的说法时,由于与已被大众承认的权威说法不谋而合,自己的正确观点就在无意中获得了证实。由此我们就会增强对这一真理的信心,并且能够更加坚定地捍卫这一真理。
相比之下,如果我们最初是在书本里看到某种说法,再经过自己的思考得到了相同的结论,那我们永远也肯定不了这道理到底是经过自己的思考、判断而得的,还是只是重复地说出、跟随着别人的感觉。事实到底怎样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是后一种情形,我们就可能会受到影响,到头来也许只是与前人一道得出了错误的见解,就像流水会很容易顺着此前流出来的水道前行。如果是两个人独立进行运算却得出同样的结果,那这个结果就是可靠的;但如果一个人只是负责检查另一个人的计算过程而已,那情形就不一样了。
当我们向外部审视时,展现在我们的眼前的是无法预测的世界和数不胜数的造物,而我们个体的存在好像就缩小为无物了。在着迷于事物庞大数量和宏大规模的同时,我们会推而论之,认为只有着眼于外在的,也就是客观的哲学才是对的。对此古老的希腊哲学家甚至不曾存有一丝怀疑。
比较而言,当我们审视内在时,我们首先就会发现每个个体其实都只是对自身感兴趣;每一个体更多时候太把自己放在心上,而不是除了这些之外的其他东西。这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直接地认识自己,而对于其他一切,他却只能是间接了解而已。此外,假如我们承认:具有意识和认知之物只能是个体,不具有意识的东西则只能间接的存在,那么,所有真正和真实的存在只能属于个体。最后,当考虑到主体是客体的条件时,我们可以这样推论:这广阔无垠的外在世界只因认知之物的意识而存在;这一外在世界由此是与个体的存在——这个世界的支撑物——绝对地关联在一起。在这一意义上说,这个世界的存在就可以被看成只是个体意识里面的布景,是印在个体意识里面的内容。
如果上述这几点我们已经考虑到了,那我们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能够审视内在、由直接给予的主体这一点出发的哲学,也就是自笛卡儿以后的哲学,才是走对了方向的哲学;古人却常常忽视主要的东西。但要完全确信这一点,还需要深入自己的内在,把对本源的感觉——这种感觉存在于每一认知物——引入我们的意识。每个人——哪怕这个人多么微不足道——都能在自己质朴的自我意识之中发现作为最实在之物的自身,而且,在这自身中,他必然认出这个世界真正的中心点;他的自身确实就是一切现实性的本源。这种原初意识会说谎吗?最能表达这一真理的就是《奥义书》中的一句话:“我就是万物,除我之外,没有其他;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当然,此类看法会过渡到光明主义,甚至会到神秘主义。这是观察内在得出的结果,而将目标投向外在的审视则要告诉我们:我们存在的结局不过就是一堆白骨。
了解哲学的分类对哲学的表述十分重要。以下所述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对哲学分类的看法。
虽然我们的经验是哲学探究的对象,但哲学和其他学科不同,不会探究特定某一类经验。哲学所要探讨的对象是总体的、普遍的经验自身;我们在处理这些泛泛的经验时,凭借的是这些经验的范围和可能性、它的主要内容、内在以及外在的构成要素、还有它们的实质和形式。据此可知,哲学当然是以经验为基础,而不是出自于引申和玩弄纯粹、抽象的概念。关于这一点,我在著作中已经作了详尽的说明。既然哲学要面对和处理的是经验的素材,总体和普遍经验来显现自身的媒介以及其形式和特质。就成了哲学首先必须考察的对象,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经验赖以显现自身的媒介就是表象功能、认识力,也就是智力。
由此可知,任何种类的哲学都必须首要考察其认知功能及其形式和法则,以及这一认知功能在哪些方面适用和在哪些方面存在局限。这种考察因而成为了哲学的头等问题。这样,我们的考察就可以分为:(1)对原初和基本表象,亦即对直观表象的考察——人们把这一类的考察命名为认识论;(2)对派生的表象,亦即对抽象表象的考察——包括这些抽象表象的形成和应用所应遵循的法则,也就是逻辑,或称之为理智学说。这泛泛的一大类考察总括了,或者可以更精确地说,取代了前人所说的本体论。本体论学说出现的目的是为宣讲总体事物的普遍性和基本特性。此前,人们因为已经具备了表象功能,所以就把同自己表象功能的形式、本质相符合并已经为自己所把握的事物的存在,看成自在之物的本质。这情形就好像透过一块玻璃看东西,然后就把属于这块玻璃的颜色归于被看到的东西。
沿着上述考察继续深入研究的哲学就是狭义上的形而上学,因为这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不仅仅只是让我们认识眼前看到的存在物,也就是大自然,并且把这一存在物的各部分依照其次序联系起来,从总体上来考察;而且更进一步,将这一存在物看成某一既定的、有条件的现象——在这现象的背后却隐藏着有别于现象的某些东西,也就是自在之物。这类形而上学所要寻求的就是了解自在之物,为达到这个目的所采用的手段有:(1)把外在和内在的经验相结合;(2)发掘各现象的含意和这些现象相互之间的关联,由此认识整体的现象。这就好像为解读我们不认识的文字文章而去琢磨、研究里面的神秘字词。遵循这种探究方向的哲学从现象出发,至发现隐匿在这一现象背后、产生这些现象的本质为止,也就是在探索自然、物理之形以外的东西。因而这种形而上学又分为三类:大自然的形而上学;美的形而上学;道德伦理的形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