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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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 无衣令(付秀莹)

《无衣令》 文付秀莹

选自《芳草》(双月刊)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付秀莹:著有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等,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品奖、优秀编辑奖, “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等。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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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春节的时候,小让有点坐不住了。

北京的这个冬天格外冷,却没有雪。真是怪了。要在往常,一进冬天,雪就像春天的情书似的,一场又一场,把整个城市都给覆盖了。小区门口总有一些闲人,袖着手,穿得鼓鼓囊囊的,吸着鼻子,跺着脚,说说闲话,偶尔,仰脸看一看天色,说,这天。看这天干得。就有人搭腔了,听预报说,下周,怕是要有雪了?是商量的口气。有人嗤的一声,笑道,预报也敢信?如今的事,谁说得准?就都不说话了。

小让站在窗前,看着风把地上的枯叶吹起来,一扬一扬地,落在不远处的一个自行车筐里。一只麻雀在地上蹦来蹦去,倒是肥嘟嘟的,嘁嘁嘁,嘁嘁嘁,很是耐烦。这一个小区,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楼房,旧是旧了。树却多。大片的绿阴笼着,让人觉得安宁。当初,小让搬过来的时候,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树。房子不大,是一套小两居。老隋的意思,先过渡一下。过渡嘛,肯定是简陋一些。小让嘟着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顾低头玩手机。老隋说那什么,晚上,我们去喝老鸭汤,要不,先去新光天地?小让就不好再不说话了。小让知道,老隋这是讨好她。没办法,老隋会这个。小让觉得,老隋是那种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这让小让喜欢之余,又有那么一点担心。

老隋并不算老。四十多岁。四十六?还是四十七?小让到底没有搞清楚。每一回问起来,老隋总是调侃,怎么,嫌我老了?要不就是自嘲,老喽,真老喽,奔五了都。小让就不好再问。管他!四十六,或者四十七,有什么区别呢。总之是,老隋比自己大。当然得比自己大。小让这个年纪的女人,二十八岁,按芳村的眼光,不年轻了。即便在偌大的京城,也仿佛是一粒浮尘,茫然地飘来飘去,一霎眼,就被湮没了。有时候,从报社下班回来,走在喧闹的大街上,小让总是感觉特别的茫然。大街上那么多人、车,像潮水,一浪又一浪,是要流向哪里呢?

小让在一家报社做保洁。活儿倒是不累,从三楼到五楼,走廊、楼梯、卫生间,都是她的工作范围。不过是洒洒扫扫,和甄姐两个人,轮流值班,一周还有那么两天休息。小让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

说起来,这份工作,还得感谢人家老隋。要不是老隋,小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够在这么堂皇的大楼里上班。刚来北京的时候,小让在一个老乡的小饭馆帮忙。饭馆的门面不大,专卖驴肉火烧。生意倒是十分的火爆。小本薄利,只雇了一个人,就是小让。另外一个,是老板娘。忙碌起来,简直是四脚朝天,没有片刻的闲暇。有一回,小让给旁边小超市送外卖,一进门,同一个低头往外走的人撞了个满怀。驴肉火烧滚了一地,驴杂汤也碰翻了,淋淋沥沥洒得到处都是。小让一下子蒙了。那个人吼道,怎么走路,没长眼睛啊?小让一时气结,这人怎么不讲理?正要同他理论,那个人却笑了,说真不好意思,你看这事——没烫伤吧?

小让是在后来才听老隋说,她生气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这话小让听了有一些难为情,心里却是喜欢的。小让从来没有问过,老隋喜欢她什么,但小让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在芳村的时候,小让就是让人眼馋心痒的小媳妇。为了这个,石宽的一颗心老是悬着,放不到肚子里。小让就逗他,干脆,你把我拴裤腰带上算了。石宽说,你当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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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隋第一回请小让吃饭,是在一家川菜馆。小让不能吃辣,一张脸红喷喷的,血滴子似的。嘴唇也是鲜艳的,眼睛里波光流转。老隋在对面都看得呆了。小让不停地举杯,大口喝啤酒。冰爽的啤酒,让她觉得痛快。来北京之前,小让没有沾过酒。喝酒从来都是男人们的事。芳村的女人们,有几个会喝酒呢?可是今天,她高兴。真的高兴。这么大一个馅饼,咣当一下砸自己头上了。说出去,谁会相信呢。老隋倒是不怎么喝。只是不停地给她夹菜,让她多吃些鱼。老隋说这家的湘水活鱼很地道,肉嫩,汤鲜,铁狮子坟附近,独此一家。小让看着老隋仔细地帮她择刺,把鱼肚子夹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老隋的手白皙肥厚,像女人。小让举起酒杯,说,谢谢,谢谢隋大哥。老隋把身子向后面靠一靠,呵呵笑,这话说得,见外了。小让说隋大哥,你是我的贵人。老隋说小让,看你,这么客气,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3

电话安静地趴在桌子上,没有一点动静。手机也一直静悄悄的。小让拿着一块抹布,不停地擦擦这,抹抹那。小让爱干净,用石宽的话,衣裳穿不破,倒让她给洗破了。阳光透过窗子照过来,像一个苍白的笑脸。暖气倒烧得还算好,可是小让只觉得屋子里清冷。原先,阳台是敞开式的,老隋请人做了一下改装,更严实了。小区里都是老北京居民,生活各方面都很方便。小区里有菜市场。周末的时候,小让经常买了新鲜蔬菜鱼肉,下厨给老隋做饭。老隋呢,对小让的厨艺总是赞不绝口。小让受了激励,菜做得越发好了。小让惊讶地发现,在做菜方面,自己是有天分的,怎么说呢,几乎是无师自通。每一回,老隋都吃得十分满意。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隋就几乎不带她出去吃饭了。为什么要出去呢,家里有这样好的厨娘,还有,家里也方便。关起门来,就是一个安静温馨的小天地。老隋喜欢在饭后靠在沙发上,看着小让里里外外地忙碌。茶水早已经沏好了。老隋喜欢碧螺春。时不时地,老隋就拎过来几筒茶,都是礼品包装的上好茶。老隋是报社的二把手,大小也是一个副局,好酒好茶自然是少不了的。有时候,喝不过来,小让就自作主张了。给甄姐两筒,寄回老家两筒。老隋见了,也不在意,却说这东西有什么好寄的,寄点钱,啊,多寄点。小让就有点不好意思。老隋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小让慌忙跑到阳台去看。不是老隋。老隋的车是一辆黑色奥迪。阳光照过来,把老槐树的影子印在窗子上,参差的枯枝,一笔一笔的,仿佛画在上面,很清晰。小让攥着手中的抹布,看得出了神。老隋在做什么呢?她想给老隋打电话,到底是忍住了。老隋跟她有过约定。老隋说,一般情况下,不要给他打电话。他会打给她。小让当时还开玩笑,说,那,二般情况呢?老隋看着她的小酒窝,忍不住在她的脸蛋上捏了一下,说,小傻瓜。

小让是在后来才知道,老隋有家室。老隋的老婆是大学老师,女儿上初中。有一回,小让在老隋的钱夹子里发现了一张照片,是他女儿的。小女孩生得清秀可人,不像老隋。想来,孩子的妈妈,模样应该也不错吧。

小让倒是没有拿了这张照片找老隋闹。在芳村,自己不是也有一个石宽吗?虽然,石宽的腿坏了,基本上就是一个废人。可石宽是她的男人,她是石宽的媳妇。她和石宽是两口子。这一条,能改变吗?石宽的腿是在工地上坏的。一块钢坯掉下来,砸断了。来北京打工,就是想多挣些钱,给石宽治腿。要不是遇上老隋,她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工作,又清闲,钱又多,比起在老乡的饭店里卖驴肉火烧,强多了。

小让把那张照片放好,一面洗衣服,一面劝自己。洗衣机訇訇响着,同客厅里电视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厨房里炖着牛肉。阳台外,邻家的鸽子停在防护栏上,咕咕咕地叫。有一种纷乱的家常气息。老隋过来的时候,她早已经把自己劝开了。她让老隋洗干净手,帮她晾床单。老隋乐颠颠地去洗手,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吃饭的时候,小让有些沉默。老隋照例是有说有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好在有电视。电视里,正在播着一个没头没脑的肥皂剧。男女主人公在吵架。女人的嘴巴像刀子,锋利得很,一刀一刀飞过去,把男人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小让端着碗,看得入了神。这个时候,老隋的手机响了。老隋犹豫了一下,踱到阳台上接电话。老隋的声音压得很低。小让张着耳朵听了听,一句也听不清。插了一段化妆品广告,一个明星信誓旦旦地说,你值得拥有。小让忽然感到莫名的烦躁。

老隋接完电话回到饭桌前的时候,电视里那一场战争早已经偃旗息鼓了。老隋说,单位的破事儿,烦。小让把饭菜从微波炉里端出来,没有说话。

饭后,照例是老隋的茶水时间。小让削水果。老隋一手端茶,另一只手从小让的腋下伸过来,揽住她的腰。小让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身子依偎过去。她低着头,认真地削苹果。长长的果皮从刀尖上吐出来,蜿蜒起伏,一跳一跳的,像舞蹈,甜美而湿润。老隋的手跃跃欲试,看样子打算有些作为。小让两只手给苹果占着,只好用胳膊肘做些抵抗。怎么说呢,老隋那天有些心急,平日里,大多数时候,老隋是镇定的。也或者是,小让的抵抗让他感到新鲜。小让从来都是温顺的。老隋喜欢温顺的小让。可是那一天,老隋喜欢抵抗的小让。老隋一把将小让抱起来,把她横在沙发上。小让手中的水果刀当啷啷掉在地上,削了一半的苹果,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动。小让忽然起了满腔的怒火。后来,老隋不止一次回味起那一个夜晚,那一场沙发上的战争。老隋提起来的时候,神情惬意,口中啧啧有声。小让不理他,把脸却飞红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回,她简直是疯了。

床头的闹钟克丁克丁响着。湿抹布攥在手里,冰凉。梳妆台上卧着一只小白兔,红裤绿袄,笑容满面,是老隋送她的。今年是兔年。老隋说,这只小白兔会给她带来好运的。小让冲着那只兔子发了会子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它笑得有点高深莫测。小让把兔子来了个向后转,让它把那根短尾巴掉过来。手机突然响了,把小让吓了一跳。是石宽。

石宽在短信里问她,票买上没有,几时回去。石宽说家里都忙得差不多了。扫了屋,挂了彩,糕也蒸了,肉也煮了,豆腐也做了,单等着她回去过个团圆年呢。小让不喜欢石宽这样噜里噜苏的短信。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原先的石宽可不是这样。原先的石宽当过兵,念过高中,人生得也排场,在芳村,算是体面的小伙子。勤快,能干,对小让呢,也知道体贴。石宽没有在短信里说想她。可是小让怎么不知道,石宽恨不能给她插上翅膀,让她立刻飞回芳村,飞到他的炕上,飞到他的怀里。有时候,石宽这个人,怎么说呢,简直是!小让想起石宽那个死样子,心里恨恨的,轻轻骂了一句,飞红了脸。小让没有立刻给石宽回短信。回家的事,还没有定下来。

隔壁传来油锅爆炒的声音。老房子就是这一条,隔音不好。小让看了一眼闹表,十一点十分。隔壁的这位老太太,一日三餐都特别准时。老太太生得矮胖,人倒富态,有北京老太太典型的热情,在门口碰上了,总会停下来,搭讪两句。她问小让老家哪里,多大,在哪上班,这房子,一个月多少租金。小让都一一回答了,心里却不舒服。她没有说自己做保洁。只是说,在报社。她总觉得,老太太问话的口气,神情,话里话外,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还有狐疑,这让她感到难受。老太太一定是见过老隋了,而且,也一定猜测过她和老隋之间的关系。怎么说呢,老隋长得还算面嫩,只是秃了顶,看上去便显得有年纪了。不过,老隋的风度好。男人总是这样,成熟加上自信,风度便出来了。还有老隋那辆崭新的奥迪,在这个老旧的小区,还是很显眼的。怎么说呢,老北京人,也不过是萝卜白菜地过日子。钻在鸽子笼似的楼房里,远不如乡下的高房子大院,又敞亮,又开阔。报社附近的胡同里,小让是经常去的。那些胡同深处的平房,传说中的老北京四合院,竟然是那么局促破旧。当年的朱门大户,如今早已经被许多人家瓜分了,围起简单的篱笆,各自为政。小让从敞开的门缝里,看到过那些锅碗瓢盆,鸡零狗碎,铁丝上晾着花被子,门楣上垂下来一辫紫皮大蒜,老石榴树下晒着一小摊绿豆。偶尔,有一个老太太出来,穿着家常的肥大背心,端着半盆淘米水,怀疑地看着门外的路人。谁会相信呢,这是在北京。过两条马路,就可以看见中南海。有时候,小让不免想,在这些老北京人眼里,祖祖辈辈住在皇城根儿,大约也都见惯不惊了吧。平民百姓,在哪里不是过日子?可是,为什么就有那么多人热爱北京呢,想留在北京,誓死不走。比方说,卖驴肉火烧的老乡。比方说,小让自己。不懂。真的不懂。

4

太阳挂在半空中,淡淡的,把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有点恍惚。空气里流荡着炖排骨的香气,高压锅吱吱响着,一阵疾,一阵徐。谁家的电视机正在唱京戏,是老生,铿锵亮烈。有小孩子的尖叫,夹杂着生涩的风琴声。是个周末。小让似乎从来没有发现,小区里的周末这么热闹。这个时候,老隋在做什么呢?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做菜?老隋似乎说过,在家里,他很少进厨房。他老婆是个贤妻良母,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么,他一定是在辅导女儿功课了。或者,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热腾腾的桌前,共进午餐?小让掏出手机,按了重拨键。无人接听。还是无人接听。老隋从来不这样。当然了,小让也从来不这样。小让从来不主动给老隋电话,短信也很少。小让懂事。小让还知道,老隋顶喜欢的,容貌之外,就是她的懂事。小让从来不问老隋家里的事,老隋的老婆,老隋的女儿,她从来不问。倒是老隋,偶尔提起来,说上一两句。老隋的手机,小让也从来不看。有时候,老隋洗澡,或者在卫生间,小让宁愿让手机在茶几上响个不停,也绝不会拿起来代老隋接了。老隋也抱怨。说她不管事。说她不贴心贴肺。小让也不分辩。她怎么不知道,老隋的抱怨中,只有一分是认真,余下的那九分,便尽是男人的撒娇了。

怎么说呢,老隋这个人,顶会撒娇。男人撒起娇来,像小孩子,又娇横,又软弱,那种赖皮样子,最能够激起女人汹涌澎湃的母性了。当然,老隋在单位的派头,小让是见过的。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一口一个隋总,那份恭敬谦卑,自不必说了。还有那些女编辑女记者,平日里像骄傲的孔雀,在老隋面前,都争先恐后地把屏打开,展示着美丽的羽毛。老隋脸上淡淡的,心里却不知道有多么受用。有一回,小让在走廊里擦地,就亲眼见过记者部那个漂亮的女名记跟在老隋后面,替他把外套的衣领整理好,那神态、那举止,不像是部下,倒像是温柔贤惠的妻子了。老隋呢,也并不停下来,一脸的风平浪静,只顾昂首朝前走。小让就借故躲开,到开水间旁边的休息室里去。走廊里传来老隋爽朗的笑声,小让心不在焉地擦手,心里却是有些得意。老隋在外面再怎么叱咤风云,在她小让面前,也是一只温柔的老虎,懒洋洋地闭了眼,任她抚弄。凭什么呢。小让问自己。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悄悄地问,一遍一遍地问。小让怎么不知道,老隋喜欢她。是真的喜欢。老隋在她面前,可就不是人前那个老隋了。百炼钢成绕指柔,就是这个意思吧。有时候,小让就不免想,在家里,在他的老婆孩子面前,老隋会是什么样子呢。

从地铁里出来,小让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点茫然。太阳明明就在天上挂着,却是十分的冷。风不大,像小刀子,一下一下,割人的脸。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竟然就跑到了这里。马路对面,那一片咖啡色和奶黄色交错的住宅楼,便是老隋的家。小让很记得,有一回,老隋开车带她经过这个十字路口,正是红灯。老隋顺手一指,说,那儿,看见了吧,我就住那儿。小让不说话。没说看见,也没说没看见。可是小让却暗暗记下了。她还记下了地铁口。A口。在北京这几年,小让最熟悉的,怕就是地铁了。真是神奇。人在地底下来来去去,穿越整个城市,说出来,芳村的人,谁会相信呢。小让上班,下班,购物,出去见老乡,都是坐地铁。有时候,小让也不免担心,担心北京城被那些纵横交错的轨道掏空了,忽然间陷落。小让常常站在车厢里,看着巨大的广告牌飞速地掠过,一面这样担心,一面笑自己。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小让才发现,自己是被眼睛欺骗了。看上去并不远的路程,却走了足足有二十分钟。靴子是新的,鞋跟又高,走起路来,更是格外艰难一些。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穿了这么高跟的靴子,还有,今天,她把那件羽绒服换下来,穿上新买的大衣。羊毛大衣是老隋买的,酒红色,带着毛茸茸的兔毛领子,看上去像一团火。可这个时节,穿在身上,哪里比得上羽绒服?小让把两只手拢在嘴上,哈着热气,一面看着眼前的小区。黑色雕花铁艺大门,气势很大,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还有私家车,嘀嘀地鸣着喇叭,出来,或者进去。那个高大的保安,很有礼貌地冲人们点头微笑,训练有素的样子。小区门口,已经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还有彩旗,沿着甬道两旁,一路招展下去。是过年的意思了。小让远远地站在门口,感觉脚被硌得生疼。这双皮靴,精致倒是精致的,却有着新鞋子的通病,夹脚。冻得麻木的一双脚搁在里面,简直无异于一种刑罚。小让交替着把脚跺一跺,细细的高跟和水磨石地的摩擦声,让人止不住的牙根发酸。这便是老隋的家了。那一扇铁门,不知道老隋已经走过多少回了。还有那一个保安,侧面看去,微微有点鹰钩鼻,想必也是熟悉得很吧。风吹起来,那两只大红灯笼在午后的阳光中一曳一曳。还有那些彩旗,快乐地飘扬着。小让站在风里,鼻子被吹得酸酸的,脸蛋子冻得生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一般,就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自己这是来做什么呢。来找老隋?怎么可能。她甚至不知道老隋住哪一栋楼。老隋的手机一直都打不通。从昨天晚上,一直打不通。短信也不回。老隋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个老隋,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怎么说呢,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对老隋,小让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老隋人还不错,也懂得疼人。同石宽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老隋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轻轻地,像耳语,温柔得都让人不好意思了。不像石宽。也不单单是石宽,芳村的男人们,个个粗声大气的,即便是再柔软的话,一到他们口中,便也显得硬邦邦的,有些硌人了。老隋人温和,又有学问,言谈举止,有那么一股子书卷气。小让虽然念书不多,却是顶景仰有学问的人。后来,老隋帮她找了工作。她的一颗心,才真的渐渐安定下来。还能怎样呢,一个人在北京,孤零零的,有一个老隋这样的男人依靠,也算是自己的命好吧。那一回喝多了酒,就是在川菜馆那一回。她是真的喝多了。她高兴。老隋许诺她,先委屈一些,做做保洁,等过一阵子,有机会把她弄到资料室。资料室事情不多,薪水呢,就跟那些没有进京指标的大学生一样,是聘用,也算是坐办公室了。报社里年度竞聘的时候,他会把这件事认真操作一下。老隋说你这样一个娇嫩的小人儿,怎么可以老是跟拖把打交道呢。小让半信半疑,行吗,我一个临时工。老隋说,行。有什么不行?老隋说我是老总,有什么事情不行。小让真喜欢老隋这个时候的神情,有点跋扈,有点强悍,有点不容置疑。老隋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小让只挣扎了一下,就由他去了。

所有这些,小让都不曾跟石宽提起过。石宽的脾气,小让是知道的。石宽这个人,脸皮儿薄,耳根子软,又顶爱面子。自从腿坏了以后,脾气也渐渐变得坏了。倒都是小让,处处做小伏低,陪着一千个小心,为了不让他摔碟子砸碗。有时候,看着石宽拖着高大的身坯,在自家院子里蹒跚着走来走去,小让就难受得不行。一个硬铮铮的汉子,生生给拘在家里了。也难怪他脾气大,他是觉得憋屈。也许,慢慢就好了。天长日久,上些年纪,脾性就慢慢地磨平了。还有一点,两个人没有孩子。这让石宽更是放心不下。芳村人的话,过日子过日子,过的是什么?是儿女。没有儿女,过的还是什么日子!没有儿女的一家人,算是一家人吗?芳村人,大多是早婚早育。跟石宽年纪相当的,都是儿女成行了。两个人偷偷到医院看过。看过之后,石宽就蔫了。问题出在石宽身上。小让不说话,只是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再不用喝那些苦药汤了。还有,婆婆的脸色,也再不用看了。婆婆心眼倒不坏。年轻守寡,苦巴巴地拉扯了独养儿子,到头来却落了个空。石宽出事以后,脾气变得更加暴烈了。倒仿佛是,小让欠了他的。贫贱夫妻百事衰,这话真是对极。小让再想不到,她和石宽的日子,会变成这个样子。想当初,他们也是甜蜜过的。是芳村让人眼红的一对儿。可是,这世间的事,谁会料得到呢?

刚来北京的时候,小让和石宽的短信,都是长长的,一篇又一篇,没完没了。小让告诉石宽,北京有多大。北京的楼有多高。北京的大街上,有多少人和车。北京的地铁,在地下四通八达,一顿饭的工夫,就能穿越半个北京城。小让在短信里用了很多感叹号。石宽最常用的一句话是,真的吗?小让最常用的一个词是,真的。小让还在短信里给石宽讲驴肉火烧店里的种种趣事。那个开店的老乡,石宽是认识的。两个人的短信里,因此更多了共同的话题。可是后来,后来小让认识了老隋,小让离开了驴肉火烧店,小让在外面租了房子,小让去了报社。这些,小让就没有再告诉石宽。短信呢,是照常有。可是却越来越短了。

一霎眼,在北京已经有两年多了。北京的一切,小让已经渐渐习惯了。想起当初的大惊小怪,小让有一点不好意思。现在,小让也是在北京的大楼里上班的人了。或许,要不了多久,小让还会调到资料室,跟那些神气活现的女编辑女记者一样,坐办公室了。这些,石宽怎么会相信呢?不要说石宽,就是她自己,有时候想起来,也总觉得仿佛是一场梦。掐一掐自己的胳膊,却是疼的,才知道,这的确是真的了。

北京的冬天,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雾霭,灰蒙蒙一片。树木的枝干也是嶙峋的,映了淡灰的天空,也别有一番味道。太阳明亮,却一点都不耀眼。住宅楼旁边,是一家咖啡馆。很现代的装潢,设计也特别,是一只咖啡杯的形状,有点夸张,却趣味盎然。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身穿咖色滚粉边工装的服务生,盛开着职业化的微笑,静静侍立着。这个小区的环境不错,周边设施也齐全。想必,该是价格不菲吧。老隋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这家咖啡馆,还有旁边的书吧,饭店,都应该有老隋无数的脚印吧。老隋是和谁在一起呢,当然不是和小让。和朋友?或者,和家人?通常,老隋什么时候出来消遣呢?老隋生活的另一面,对于小让来说,像冰块隐藏在水下的部分。她看不到。她所看到的老隋,只是在那间出租屋里。或者,在报社的走廊,惊鸿一瞥,总是浮光掠影的。小让忽然觉得,老隋这个男人,好了这么久,怎么竟像是陌生人一般,让人捉摸不定。老隋的生活,难道真的如他所描述的,一塌糊涂吗?不,老隋从来没有这样描述过。甚至,老隋对自己的生活,几乎没有过任何评价,更不用谈负面评价。老隋对自己的现状,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那么,一切都是出自小让的想象了。小让看着那大红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红得真是好看。明黄的流苏,动荡飘摇,有些凌乱。小让的一颗心也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一时收拾不起。

有汽车在后面摁喇叭,连续地、持久地,一口气摁个不停,是不耐烦的意思。小让方才省过来,慌忙躲到一旁。定睛看时,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奥迪A6。车牌号也熟悉。分明是老隋。车在大门口稍稍停滞了一下,便箭一般驶向小区的深处,只留下淡淡的汽油味,在寒冽的空气中渐渐消散。

看开车的气势,应该是老隋。车里坐着谁呢?莫非老隋一家,这是外出刚回来?看来,老隋的心情不错。当然了,也或许,正好相反。难道老隋竟没有认出是她?老隋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如果不是故意,那么就是他不方便了。至少,短信应该回一个吧。小让算了算,一共给他发过九条短信。老隋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那一回,也就是上一周,周末。吃晚饭的时候,老隋喝完汤,说起了竞聘的事。老隋的意思,是想让小让进资料室。可是,资料室聘人,也是对学历有要求的。只这一条,就把小让排除在外了。老隋说,每年年底,报社总是会经历一场大乱。竞聘是自上而下,关系到方方面面,牵一发而动全身,也难怪大家都人心惶惶。小让听了不免有些担忧。说老隋,你——不会——老隋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不会什么?你担心什么?你这个小傻瓜——老隋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说这帮兔崽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小让有些紧张,他们,要害你?老隋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看着灰白的烟雾在眼前慢慢缭绕,消散,说他们也敢!借给他们八个胆子。小让看着老隋的脸,在烟雾中忽隐忽现。那,学历——老隋说,别急,办法总比困难多。老隋问她怎么打算,过年?小让没有回答。汤有些淡了,没有滋味。小让埋头喝汤。只听老隋说,那什么,我得回一趟浙江,哦,是她老家。老爷子病了。小让说嗯。老隋说,我都好几年不回去了。小让说嗯。老隋说你呢?你什么时候回?

小让一面洗碗,一面留意着电热壶的动静。水是温水。老隋在厨房里也装了一个小热水器,专门洗碗洗菜的。有热水真好啊。小让想起乡下,在芳村的时候,冬天,水瓮里都结了冰。洗碗洗菜,都是冷水,带着冰碴子,冷得刺骨。小让的一双手,冻得红彤彤的,简直就是胡萝卜。人这东西,真是。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温热的水流奔涌出来,泼剌剌的,十分受用。她提了电热壶,到客厅里沏茶。老隋正把烟蒂摁到烟灰缸里,一面摁,一面说,你把时间定下来,我找人给你弄票。小让说嗯,一面仔细地烫茶杯,老隋的手机又响了。老隋看了看手机,又看了一眼小让。小让不理会,依然专注地烫茶杯。老隋便把身子往后一靠,冲着手机说喂?哦,我在外面呢,噢,谈点事。小让起身到阳台上拿水果。

窗外黑黢黢的,是冬天的夜。透过窗帘,有灯光流泻出来,是寒夜中温柔的眼睛。老隋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从客厅里传过来。小让听出来了,是家里的电话。老隋在跟他老婆商量回老家的事。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窗棂上,有什么东西被挂住了,一掀一掀的,映在窗子上,像一张欲说还休的嘴唇。阳台上到底是冷的。小让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仿佛抱着一块冰。

回到客厅的时候,老隋的电话还在继续,看见小让进来,说先这样,等回去再细说——好了,好了,先这样——正谈事呢这——小让低头削水果。老隋凑过来,说这苹果不错,还有吗,回来再让他们搞两箱。小让不说话。老隋把手伸过来,替她接着弯弯曲曲的苹果皮。老隋说,苹果是好东西,得多吃。老隋说我这心脏就多亏了苹果,一天一个,特别管用。老隋说那什么,票的事,你别急。你定好了时间,我就让他们给你买。老隋说,怎么了,问你话呢——怎么了嘛这是——小让把水果刀一扔,忽然就爆发了。怎么了?没怎么!不就是想让我赶快滚回老家吗?我回老家!你好安心过你的团圆年!

积水潭桥下一片混乱。来来往往的人,还有车,潮水一般,在这里汇合,然后分流,流向北京的四面八方。小河上结着厚厚的冰。有小孩子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在河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大人立在一旁,很紧张地叮嘱着,不时地喊两声。小让慢慢往回走。这一回,老隋怕是真的生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当初遇上老隋的时候,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老隋如何如何。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即便是后来,和老隋好了之后,小让也从来没有对未来有过任何野心。有时候,跟老隋缠绵的时候,小让也会问,喜欢我吗?愿意娶我吗?老隋总是气喘吁吁地说,愿意,当然愿意。小让怎么不知道,有些话,老隋不过是说说罢了。尤其是,床帏之间的甜言蜜语,更是作不得真。老隋这个年纪的男人,什么没有经历过?可是,那一回,自己怎么就没有忍住呢?说起来,老隋在她面前跟家里通话,也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事了。通常是,她乖巧地躲开,等老隋过意不去了,会扔下手机来哄她。那之后的下午,或者晚上,老隋都会软下身段,极尽温柔谄媚之能事。老隋虽然嘴上不说,小让怎么不知道,老隋这是向她赔礼呢。禁不住他再三再四的央告,也就慢慢开颜了。然而那一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门在老隋背后碰上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响。小让却是浑身一凛。在那一个冬夜,那声音仿佛一声炸雷,令她顿时怔住了。

5

石宽的短信发过来的时候,小让正忙着搞卫生。年底了,单位要比平时杂乱一些。各个处室都在清理废品。报社,有的是报纸,各种各样的旧报纸,废弃了的报纸大样小样,稿件,成堆的废稿件。那两个收废品的人兴头头地忙进忙出,满身热汗,却是乐颠颠的,见谁冲谁笑。走廊里零零落落的,难免有一些废纸落下。小让就跟在他们后面收拾。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小让就偷个空儿,到一旁看短信。

走廊的拐角处,三层和四层之间,是一盆肥硕的巴西木,枝叶招展,映着雪白的墙壁,十分葱茏。小让看四周无人,便把那些短信翻出来。石宽在短信里问,快过年了,什么时候回家。还有,这两天的一些琐事,他也都一一汇报给她。比方说,大舅家娶媳妇,是亲戚,绸缎被面之外,还有礼钱。斗子他爹七十大寿,斗子是村长,整个芳村的人家都随了礼,他们自然也不能落后。还有,彪三回来了,又招人呢,要是有看门的差事,他想去求人家给了他。当然了,求人也不是好张口的,总不能空着手……巴西木肥厚的叶子映在窗子上,静静地绿着。小让感到有一个人影一闪,她吓了一跳。却是甄姐。甄姐问她怎么了。小让赶忙把手机装进衣兜里,说没事。那什么,收废品的那边,你甭管了。甄姐说,我都收拾利落了,他们今天死活也收不完,先走了,说明天再来。甄姐问没事吧,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小让说没事,昨天看一个电视剧,搞得晚了。说着和甄姐一块上楼。甄姐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甄姐是北京人,早年在服装厂,后来下了岗,到报社来做保洁了。怎么说呢,甄姐这个人,倒是极热心,老北京人那种特有的热心。又正是四十多岁,更年期,有点话痨。当然了,小让当然能够感受得到,甄姐的热心里隐藏着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甄姐说话快,一口一个外地人,是正宗的京腔儿。说好好的北京,都让外地人给搞乱了;说外地人皮实,什么活人都肯干;说要是没有那么多外地人,北京房价怎么这么高?虽然甄姐很快就会补充说,我可不是说你啊小让。你别往心里去。小让嘴上说没事,可是心里却还是不太舒服。听多了,就自己劝自己,本来就是外地人嘛,还能不让人家说。甄姐老公是出租司机,偶尔顺路,也会过来接她回家。甄姐总是说,我倒宁愿坐地铁——北京这交通,真的没治了。小让看着她那神情,心里暗笑。至于吗,都这么大个人了。有时候,小让在心中猜测,她和老隋之间的关系,甄姐应该不会想得到吧?甄姐倒是不止一回问过她,北京有没有亲戚?什么亲戚?亲戚干什么的?小让明白,她是不相信,或者说不甘心——凭什么小让一个乡下人进京城,居然能找到跟她甄素芳一样的工作?这是她的北京!刚开始的时候,小让说没有,后来,被盘问得多了,她有点恼火,索性就逗逗她。小让说亲戚啊,倒没有。认真算起来,应该是朋友。甄姐说朋友?小让说是啊,朋友。小让当然懂得甄姐的言外之意,一个乡下人,在北京还有朋友?小让故意含糊其辞,这个朋友呢,也算是个人物。心肠好,又仁义。甄姐的好奇心就被逗起来了,闲下来说话,总要有意无意地问候小让的朋友。甄姐人胖,身材已经走了形,眉眼却是耐看的。想当年,大约也是一个美人。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甄姐喜欢回顾往事,当然是青春时代的往事。甄姐最常说的一个词,便是想当年。想当年,甄姐是阀门厂的厂花,被众星捧月般地捧着。那是她的全盛时期。甄姐还会絮絮地说起自己的婚姻。年纪轻,不懂事,竟然以为爱情是可以拿来做饭吃的,不管不顾地嫁了。哪里料得到,两个人双双下岗,日子会有这么煎熬。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当初如果稍微清醒一点,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这一番话,小让听得多了。看甄姐的神情,是感叹自己的沦落。和一个乡下来的女人一起做保洁,恐怕让她更有一种落魄之后的感慨吧。如果,如果甄姐知道了她同老隋的关系,她会怎么想?那一回,她接过小让送给她的茶叶,仔细研究了一番,称赞道,好茶啊,好茶!小让怎么不知道,她的潜台词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茶?

临近中午,走廊里渐渐热闹起来。报社的自助餐厅在顶层。人们都张罗着吃饭了。服务人员的饭是单开的,吃得早。小让拿了一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洗手盆。不断有人过来洗手,说说笑笑的,享受午餐前的放松和愉悦。洗手盆前面的墙上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来洗手的女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在镜子面前流连片刻,整理整理头发,检查脸上的妆是不是需要修补,在镜子面前旋身一转,左右顾盼。小让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脂粉夹杂着香水,很好闻。老隋也送过她香水,小巧的一瓶,价格竟是惊人的。上班的时候,小让从来不用。一个做保洁的,身上香喷喷的,让人家笑话。只是跟老隋在一起的时候,小让才仔细用上一点。老隋喜欢这种香味。老隋喜欢就好。想起老隋,小让心里黯淡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隋一直没有消息。本来想,今天上班,说不定会碰上老隋。可是到现在,她也没有见到老隋的影子。她在老隋办公室外面徘徊了半天,装着擦地的样子。老隋办公室紧闭着,也不见有人进出,看样子,好像是不在。又不好张口问人。再怎么,一个做保洁的临时工,跟报社的老总,都是不相干的。有人同她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小让赶忙回人家一个笑脸,嘴里说,吃饭啊。对于这一份友好,小让是感激的。她总是力所能及地,把人家这一份善意回报过去。比方说,看见人家提着热水瓶过来打水,却空着手回去,知道这是水还没有烧开,便替人家留了心。等水烧开了,替人家灌满。比方说,有人吃饭不小心弄脏了衣服,在洗手盆旁边束手无策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的肥皂拿出来,给人家用。时间长了,大家都喜欢这个俊眉俊眼的保洁工。人长得好看,又热心。就有人同她闲聊两句,问她老家哪里,多大了,有没有男朋友。小让听出来了,这是人家要帮她介绍对象,就红了脸,说了实话。听的人嘴里就连着哦哦两声,是惋惜的意思。小让的脸更红了。她这个年纪,在北京,有多少人还没有朋友呢。哪里像她,早早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好好的人也就罢了,偏偏遇上了事。这不是命,是什么呢?想起石宽那些婆婆妈妈的短信,小让心里就烦得紧。想来,娘的话自有她的道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今可好,倒是得让她小让背井离乡的,撑起这个家。小让怎么不知道,娘是心疼闺女。天底下,哪一个做娘的,不心疼自己的闺女呢?

整个午休时间,小让一直心神不宁。往常,老隋喜欢在午休的时候给她发短信。老隋在短信里问她吃饭了吗,做什么呢,想不想他?小让喜欢这样的短信。在北京,在报社,还有哪一个人像老隋这样牵挂她?也有时候,老隋的短信是另外一种,缠绵热烈,都是让人脸红心跳的句子。小让看一眼,便慌忙删掉了。这个老隋,该死!怎么说呢,老隋这个人,到底是念过很多书的。知情识趣,又温柔体贴,对小让,简直是贪恋得不行。倒是小让,常常软言劝慰着,像哄小孩子。私心里,小让也会忍不住想起石宽。心里便暗骂自己的坏,狠狠地骂。这个时候,她总是主动发短信给石宽。石宽的短信照例是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一个意思,左右离不开钱。小让也总是十分耐心地一一回复。手指头在手机键盘上飞快地摁着,摁着。摁着摁着,心里就起了一重薄薄的怨气,身上也躁起来,热辣辣地冒出了一层细汗。石宽的短信不断地发过来。小让看着那一堆鸡毛蒜皮,心里只觉得委屈得不行。当年的那个石宽呢,到哪里去了?

下午,报社里很热闹。甄姐打听来的消息,是在发年货。甄姐抱怨一社两制,正式工和临时工,一个亲生,一个后养,悬殊得太厉害。小让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有点心不在焉。老隋办公室的门依然紧闭着,门把手上塞满了报纸大样小样。看来,老隋这是真的不在。走廊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有点过年的意思了。趁着年尾的热闹,她们正好可以偷闲缓口气。甄姐正在涂护手霜,局促的空间里溢满了略带甜味的香气。甄姐说,刚才听见几个编辑聊天,有意思。小让说噢。甄姐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小让说嗯。小让知道,甄姐这是有话要说。而且,她似乎在等着小让兴致勃勃地发问。小让却没有问。热水器发出轻微的声响,让人想起冬天炉子上坐着的水壶。温暖,家常,有一种没来由的安宁妥帖。甄姐把声音压低,说桃花眼,就是财务室那个出纳——你猜跟谁?小让说,这哪猜得出。跟谁?甄姐把手拢在嘴上,附在她耳朵边说,隋总。小让的一颗心咚咚跳起来。这话可不敢乱说。谁敢乱说?甄姐说都让人给亲眼看见了。我早就说过,那个桃花眼,一看就不是安分的。还有那个隋总——看上去倒还正派——男人真是,没有不偷腥的猫。

6

冬天的黄昏,总是来得早。暮霭越积越浓,仿佛怕冷的人,在冷风中微微颤抖。远远近近,有灯火次第亮起来,一闪一闪,是夜的眼神。从过街天桥上看下去,车流和人流,汇成一条璀璨的河,在北京的冬夜奔涌,浩浩荡荡。小让在天桥上慢慢走过。冷风吹过来,一点一点把她吹彻。过道两旁挤满了小摊贩,扯开嗓子,不屈不挠地向路人招揽生意。卖水果的,卖手套袜子的,卖碟片的,手机专业贴膜的,还有烤红薯的。行人们大都匆匆而过,像是躲避瘟神。也偶尔有人停下来,狐疑地看一眼那一地的零零碎碎,带着挑剔的神情。这就是北京的夜了,缤纷的、杂色的、斑驳的,仿佛是一个画板,谁都可以在上面涂抹几笔。只要你愿意。

路边有一家牛肉面馆。小让进去,拣了个暖和的位置坐下来。一个女孩子赶忙过来招呼,满脸都是小心翼翼的微笑。这女孩子二十来岁,模样倒算得上清秀。神情却是局促生涩的,一看便知道是乡下来的孩子。小让想起了当初,在驴肉火烧店的日子。那时候,她刚来北京。这一晃,都两年多了。也不知道,老乡的生意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那老板娘。当初小让离开的时候,她简直羡慕得很。一迭声地哎呀呀,哎呀呀,说小让,哎呀小让,你怕是遇上贵人了。想来,那老板娘该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了吧。当时,小让只是笑,也不便多说。弄不好,经她的嘴巴传出去,等传到千里万里的芳村,传到石宽的耳朵里,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了。后来,一直到现在,小让一直没有跟他们联系。小让不是薄情。她到底是心虚。在偌大的北京,这两位老乡之外,剩下的人,全是不相干的。他们知道她什么?她是好是坏,是冷是暖,说到底,跟旁的人有什么关系?在人前,小让倒很愿意伪装一下,装一装大尾巴狼,就像刚才。小让进到这面馆里来,干净、体面、矜持,甚至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傲慢。有谁能够猜出这个漂亮女人的来路呢?小让很斯文地吃面,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仔细。不断地有客人进来,夹裹着一股股冷气。那个女孩子跑前跑后,有些手忙脚乱了。一个胖女人立在柜台后面,冬瓜脸,口红鲜艳,看样子,应该是老板娘,目光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剜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吃完面,小让结账。那女孩子慌忙跑过来,伸手接钱的时候,却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调料盒,红红绿绿地散了一地。女孩子吓呆了。老板娘走过来,刚要发作,小让摆了摆手,不关她的事。我赔。

回到家,小让洗澡。洗了一半的时候,仿佛听见电话响。小让赶忙把水关了。果然是电话。这个座机号码,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房东,也就是老隋了。石宽也不知道。小让担心石宽会不管不顾地把电话打进来,尤其是老隋在的时候。电话很执著,一直响个不停。小让匆忙洗好,跑出去接的时候,电话却不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小让看着那号码发了一会子呆。头发湿淋淋的,水珠子淋淋沥沥滴下来,把睡衣的前襟濡湿了一片。该不会是老隋吧。直到现在,她才忽然发现,跟老隋这么久,她竟然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男人。她所认识的那个老隋,温柔,随和,体贴,善解人意,有时候,在她面前,有那么一点孩子气的赖皮和霸道。曾经,她对他是那么熟悉。可是,现在,她却觉得他竟像一个陌生人了。甄姐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在以前,她听了这话,一定要找到老隋,当面问他,跟他使性子,闹脾气,撒娇,弄得他束手无策,只好软下身段百般哄她。虽然,她并不敢奢望,老隋会喜欢她一辈子。她也从来不敢奢望,老隋会离了婚娶她。可是,她是女人。她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们一样,喜欢吃醋。然而现在,她却忽然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这真是莫名其妙。老隋跟她忽然玩起了失踪,大约不过两个原因。他烦了;或者是,他认真了。小让回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难不成,老隋是想把这次吵架作为借口,趁机分手?或者是,老隋对她的吃醋认了真,他想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不像。都不像。烦了,倒是有可能。认真是绝不会的。他怎么会认真呢。老隋这样年纪的男人,还有什么看不透?

睡觉前,小让做了面膜,歪在床头给石宽回短信。电话忽然响了,把她吓了一跳。是老隋。老隋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含混,仿佛是喝多了酒。小让,我马上到楼下了。小让握着听筒,没有吭声。老隋说,小让,我没带钥匙。一会给我开门。小让不说话。小让,有话,有话见面说——

屋子里烟雾弥漫。老隋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小让几次被呛得要咳嗽出来,却都忍住了。老隋显然喝了酒,涨红着脸,舌头发硬,说起话来,有点语无伦次。可小让却还是听明白了。老隋是在向她诉苦。老隋老婆觉察到了他们的事。老隋老婆正在跟他闹。女人闹起来,你是知道的。老隋说,根本没有理性可言。老隋说他倒不怕她跟他离婚——要不是为了女儿,他们可能早就离了。他是怕她到单位去闹。报社的冯大力,就是一把手冯社长,他们两个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对他早有戒心,甚至杀心,一心想找他的软肋。这种事,一旦闹到冯大力那里,结果可想而知。不光是他的仕途从此埋下后患,就连小让的工作,都会受到影响。老隋说这些天,他一直在为这件事焦虑。他得想个万全之策。

暖气很热。小让感觉,刚刚洗过澡的背上热辣辣地出了一层细汗。墙上的钟敲了十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有点惊心动魄。老隋说,思来想去,这件事,恐怕还得委屈你一下——小让说,我?老隋说,这也是万不得已。她那个人的脾气,我知道。要想让她不闹,就得委屈我们。我们假装分手。当然了,只是假装。这一段,我们最好少见面。小让看着老隋的脸。几天不见,老隋明显憔悴了。还有他的鬓角,星星点点的,是灰白的颜色。先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一屋子烟味。小让打开窗子换气。清冽地夜风吹进来,她静静地打了个寒噤。老隋一口一个她,是在称呼他老婆了。这些天,在他老婆面前,恐怕老隋是吃够了苦头吧。吵架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桥段。赌咒。发誓。表忠心。跪地板。写保证书。一把鼻涕一把泪。悔不该当初。自己呢,就是他老婆口中的狐狸精,贱货,野女人,混迹在她的口水中,被她任意辱骂。在老隋的陈述和辩白里,他们之间的故事,该是怎样一种情节呢。小让猜不出。小让能够猜出的是,老隋应该是个会编故事的人。他一定最知道,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他老婆满意。

烟味渐渐散去了。原先温暖的屋子,已经变得冰冷。小让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点点灯火,从一扇扇窗子里流泻出来。一点灯光,就是一个家吧。可是,温暖是别人的。她什么都没有。刚洗过的头发还湿着,现在已经冻上了,硬邦邦地顶在头上,她也不去管。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眼泪。找了老隋这么久,她焦虑,难受,为这个男人担心,生怕他出了什么事。她原以为,等到见了老隋,一定会抱着他,大哭一场,委屈,撒娇,释然,像小孩子,找到丢失的玩具之后,爱恨交织,倍加珍惜。可是没有。她倒是平静得很。在这个他们曾经的小窝里,她只是感觉冷,彻骨的冷。

7

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风不大,却很冷。从树梢上掠过,发出低低的声响。路边,有报亭老板在分报纸。一张纸片不小心掉在地上,被风吹得一掀一掀。一辆自行车驶过,照直轧了过去。旁边路过的人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浅白色的纸上留下清晰的轮胎的印子。路边的拐角处,是一家早点铺。炸油条的油锅支在外面,灶头师傅也不怕冷,一双红彤彤的手,啪啪地拍打着面团,头上却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旁边,却是一家寿衣店。黑底白字的招牌,不大,却很醒目。食客们吃完早点,甚至不朝那招牌看一眼,即便是偶尔看到了,也是漠不关心的神情,只管匆匆地去挤旁边的公交地铁。早高峰,正是拥堵的时候。人们都忙着心急火燎地赶路,暂时还顾不上别的。偶尔,抬腕看一看表,心里默默算一下时间,还好,差不多能够赶得上。

从地铁里出来,小让收到老隋的短信。这些天,他们很少联系。只是偶尔,老隋有短信过来,也是十分简洁,再不似先前的缠缠绕绕,浓得化不开了。老隋在短信里说,有事要跟她商量。晚上六点钟,京味斋。小让把短信又看了一遍。有事跟她商量。能有什么事呢?难不成,是竞聘的事?这些天,报社里兵荒马乱的,人心浮动。一把手冯大力看来是要大动干戈,重整山河了。改革的力度很大。部门之间优化组合,牵扯的人事众多。这种时候,有人哭,就一定有人在笑。几家欢乐几家愁,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小让不懂,也不多问。只是偶尔从甄姐那里听来一些小道消息,东一句西一句,全是作不得真的。小让心中惦记着自己的事,又不好深问。只有把一颗乱糟糟的心摁住,耐心听甄姐八卦。跟老隋呢,又是如今这种状况。小让更不会把身段软下来,去问老隋。本来,当初来北京的时候,小让也没有什么想法。不过是打一份工,挣一份钱罢了。至于后来的事,她真的没有想过。老隋,还有老隋的许诺,都在她的想象之外,让她有点措手不及。怎么可能呢,全当是一个梦吧。这些天,她早想好了,等这边一放假,领了薪水,她就回老家。回芳村。快过年了,回去好好过年。至于和老隋,再说吧。能怎么样呢?她怎么不知道老隋。老隋再贪恋,也断不会下狠心娶了她。

中午的时候,小让在走廊里给那些盆栽浇水。远远地,看见老隋和冯大力从会议室出来,往这边走。小让拿着喷壶正要走开,只听见冯大力说,这绿萝长得不错——你是新来的吧?小让说社长好,拿着喷壶一时怔在那里,走开不是,不走开呢,也不是。正窘着,听见老隋说,老冯,这件事就这样,回头我们再斟酌一下。小让赶快趁机去走廊那头灌水。

京味斋就在小让住处附近。从前,也跟老隋来过两回。装修倒是古色古香,有老北京的味道。小让点了一壶菊花茶,一面喝,一面等老隋。老隋在短信里说,单位还有一点事情没有处理完,让她稍等,他马上到。小让看着对面屏风上那精致的雕花,心里猜测着,究竟是牡丹呢,还是月季?这是一个小包间,满堂的仿红木,墙上挂了一幅字,小让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名堂。据老隋说,他也喜欢写字,闲暇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涂抹几笔。当然了,小让没有看过老隋写字。老隋,小让慢慢喝了一口茶。老隋家里的战争,也该已经平息了吧。老隋不说,她也不问。老隋这个人,她怎么不知道呢,最是懂得讨女人欢心。说不定,经过了这场战争,两个人又回到了从前的恩爱,也未可知。虽然,据老隋的讲述,他们夫妻,从一开始,就是被乱点的鸳鸯。怎么可能呢,小让又不是傻瓜。老隋,只不过是说给她听罢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让心里某个地方还是细细地疼了一下。仔细想来,跟老隋,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私心里,小让也不免做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比方说,像老隋在缠绵之际所说的,小让是他的,他隋学志的。他要她,他要娶她,他要她做隋太太。这话听多了,小让就生出一些美丽的幻想。跟了老隋,在北京生活,做北京人。就像她那个老乡说的,做不了北京人,也要做北京人他爹。那么,她就做北京人他娘好了。至于石宽,她倒没有多想。石宽,有时候,小让觉得,芳村是石宽的。而她小让,却应该属于北京。她也知道,这幻想没有道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房间里暖气很热,她把外套脱下来,挂上。从单位回来,她特意弯回家里一趟,换了一套衣服。上班干活,她们是要穿工作服的。那样的衣服,怎么能见老隋呢。尤其是,在这样一家堂皇的饭店里。小让还淡淡地化了个妆。她很记得,老隋说过,晚上,灯光下,是应该有一些颜色的。今天这个约会,小让有点措手不及。她掏出小镜子察看了一下,还好。干净,俊俏,是从前的小让。

老隋急匆匆进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半了。老隋一面脱外套,一面一迭声地不好意思,说单位里的破事儿,没完没了。燕莎桥又堵车——小让静静地听他抱怨,替他把杯子仔细烫了,倒上茶。有服务生过来,请老隋点菜。看上去,老隋气色还不错,眼睛微微有些肿,眼袋似乎是明显了一些。低头看菜单的时候,秃顶在灯下闪闪发亮。老隋每点一道菜,都要抬头看一眼小让。是征询的意思。小让轻轻点头,说随你。小让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温柔。小让还知道,温柔是她的杀手锏。跟老隋这么久,她怎么不知道他?小让穿了那件绯红色毛衣,是老隋喜欢的那件。等菜的时候,两个人默默地喝茶。小让不说话,她在等着老隋开口。玻璃茶壶中的菊花很好看,一朵一朵,满满地绽放开来。枸杞经了浸泡,红得可爱,有细细的哀愁的味道。老隋说,你怎么样?还好吧。小让说嗯。老隋说是这样,小让,有一件事,哦,还是那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小让说哪件事?老隋嘴巴咧了一下,说,就是,那件事——小让看着老隋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早已经揣测了八九分。老隋说,我也没有想到,哦,我也曾经想到的,她果然去找了冯大力。老隋说女人闹起来,你是知道的。她居然找了冯大力。没脑子!真是没有脑子!老隋说冯大力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好了,现在,最高兴的人,就是冯大力!这次竞聘,如果冯大力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老隋说所以,想来想去,他只好来跟小让商量。菜上来了。清蒸鲈鱼,蓝莓山药,木瓜雪蛤,都是小让的菜。这家京味斋,号称新京派,看来,也早已经名不副实了。老隋说,这个冯大力,我了解。心思缜密,生性多疑——当然,也不是刀枪不入——我没有别的意思,小让。我的意思是说,是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方便,去见冯社长一下——小让坐在那里,看着老隋吞吞吐吐。包间里灯光明亮,温暖,细细的音乐隐隐传来,是缠绵的梁祝。小让只觉得背上有寒意漫过,簌簌地起了一层清晰的小粒子,心中却如电闪雷掣一般,一时怔在那里。

8

一连阴了几天,到底是下雪了。雪不大,是细细的雪粒子,纷纷落落的,还没有到地面就化了。大街上湿漉漉的。汽车鸣着喇叭,脾气很大的样子。人们呢,急匆匆地赶路,偶尔抬头望一望天,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雪下得——也不知道是在批评,还是在赞美。可是无论如何,簌簌的雪粒子落下来,给这一冬无雪的城市带来一些新鲜的躁动。毕竟,快要过年了。这点小雪,来得倒是时候。过大年,怎么能没有雪呢。这是芳村人的话。也不知道,这会子,芳村下雪了没有。芳村的雪,那才叫雪。纷纷扬扬的,真的是白鹅毛一般。整个村庄都被这大雪催眠了,还有树木,田野,河套,果园。大红的春联,窗花,灯笼,衬了白皑皑的雪,真是好看。小让很记得,那一年,她刚嫁到芳村。也是大雪。她坐在炕头上,看石宽在地下忙个不停。炉子烧得旺旺的。金红的火苗,勾着淡蓝的边,突突地跳跃着,舔着壶底。水壶吱吱响着,白色的水蒸气不断冒出来。花生在炉口周围排着队,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还有红枣,弥漫着微甜的焦香。大雪天,又是新人,她用不着出门。石宽也不出门,在家守着她。人们都说,石宽是个媳妇迷。石宽也不恼,嘿嘿傻笑。她却臊了。赶石宽出去,却总不成。少不得反倒又被他乘机欺负了。雪粒子落下来,落在她发烫的脸上,凉沁沁的。她也不去擦一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陈年旧事,她以为早都忘记了。如今,在北京,在这个雪纷纷的清晨,倒都又想起来了。

甄姐迟到了一会,进门就抱怨这坏天气。抱怨了一会儿,看小让不大热心,就把话题换了。小让听她说起年底单位发奖金的事。三六九等,那是肯定的。年年如此。甄姐又抱怨了一会儿头儿。说这个冯社长,也不是等闲人物。才几年,把报社整治得,火炭一般。一个字,红。那一句话怎么说的?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小让说噢,可不。甄姐压低嗓门说,听说,今年动静挺大。小让知道她说的是竞聘的事,正不知道怎么开口,看见甄姐朝她使了个眼色,回头一看,却原来是司机小马从旁走过。甄姐笑眯眯地说,今天领银子,下刀子也得来啊,这点儿雪!甄姐说这点儿雪算什么!

午休的时候,小让收到老隋的短信。老隋在短信里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老隋说,吃饭了吗?在做什么?老隋说,郁闷。争来斗去的,没意思。老隋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呢?老隋说,牢笼。一只鸟困在牢笼里,什么感受你知道吗,小让?老隋说,人生有很多时候,不得已。老隋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小让把这些短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有的话,她看不懂。老隋这个人,就这毛病。酸文假醋的。小让没有回复。

下午到财务室领奖金。年终奖。前面有两个人排队。桃花眼坐在办公桌后面,沙拉沙拉地点钞票,一面腾出一张嘴来,跟旁边的男同事调笑。看上去,桃花眼总有三十多岁了吧,是那种很丰腴的女人。一双眼睛,水波荡漾。老隋是什么时候溺在里面的呢?房间里到处都是盆栽,绿森森的,树林一般。桃花眼那火红的披肩,仿佛一簇火苗,把整个树林都灼烧了。暖气很让人发臊。小让感觉手掌心里湿漉漉地出了汗。

火车站乱糟糟的。快过年了,外面的人们辛苦了一年,都急着往家赶。小让拉着拉杆箱,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费了半天劲,总算在候车室找到一个立足的地方。她给石宽发了一条短信,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石宽读过高中,石宽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吗?

小让不知道。

原刊责编 王少兵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在这篇小说里,万家灯火的都市,是照见人性贪欲的镜子,也是情感畸变的舞台。卑微漂泊的小让,拿年轻做了抵押,用温存做了交换,越过道德的底线,在偌大的城市中谋得了一个安身的所在。然而,轻浮而短暂的情感、冷漠险恶的人际关系和空虚颓废的生活,成了她生活的关键词。好在,要成年了,小让带着她的烟花般的寂寞,雾霭似的情愁,回故乡去。小让的悲剧,是在物欲的追求中失却了乡村的淳朴,迷失了人性的良知。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老隋与石宽,一个躁动,轻浮,一个安宁,稳妥,构成了都市与乡村的镜与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