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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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弈天之诀(3)

听到这番话,小弦心神震荡,只觉这小小一方棋枰中竟也有许多至理。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对这等玄妙的禅机大有感应,被愚大师一言点醒,再延想到世间万事万物,均可由此一言解之。刹那间只觉心头舒泰难言,似有什么哽塞豁然而通,忽有了一份大彻大悟的畅意。

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样子,愚大师呵呵一笑,抬手拂乱棋局:“若是思路上已走入死胡同,徒想亦是无益,倒不如好好放松一下,一切难题到了明日或就能迎刃而解。”

当晚小弦便住在那小屋中。愚大师精擅土木机关之术,石床石桌做得精致自不必多说,躺在石床上丝毫不觉圪硬,极是舒适;便是那油灯亦大不寻常,灌入灯油燃起后照得小屋明昔如昼。愚大师又命青儿去前山拿来薄被枕席,还带来了数块点心,那青儿虽是猿类,倒了晚间却也是困意十足哈欠连天,那份昏眼朦胧、口水涟涟的样子又逗得小弦嬉笑不止。

愚大师陪着小弦说一会话嘱其早些休息方才离去。小弦见他对自己慈爱关切,就真如自家爷爷般嘘寒问暖,心中感激。听着屋外谷幽林寂,虫唧鸟鸣,感应着那飒飒清风,萋萋芳草,浩然明月,疏朗星辰,又想到青儿的顽皮可爱、憨态可掬,倒觉得此荒山野岭倒比从前在清水小镇的居处还要好上几分,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惬意。

小弦躺在床上,回想日间愚大师对自己所说的诸般事情,心中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只觉这一路来的妙闻奇遇,尤以今日为甚。

——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竟然便是四大家族的少主,而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与明将军关系更是微妙,几可算是一母所出。苦慧大师到底说了什么话才令得四大家族一任明将军拜入昊空门?景成像亦竟会因此废了自己武功?六十年之约一月后即至,御泠堂这一次又会订下何等赌约?而青儿到前山出入自如,可见这后山虽是禁地,但四大家族的人自然都知道愚大师的存在,只怕自己逃到此处亦瞒不过景成像的耳目,却不知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忽然想到一事:明将军既然就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等人怕是不愿暗器王挑战明将军,会不会因此而刁难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就是明将军会败在暗器王手上,所以景成像才要先废自己武功,然后才以此要挟暗器王么?

小弦呆了片刻,复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推论。虽然林青在他心目中犹若神人,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四大家族的诸多高手又是谈何容易,几不存胜机。四大家族自然犯不上利用自己来威胁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真是与自己有关么?可又实难相信他能预知数十年后的事情……他虽是知悉了不少秘密,却仍觉扑朔难解,抓不到一点头绪,反是泛起更多疑问。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小脑袋中俱是一片昏然。

小弦知道多想无益,索性听天由命,只是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重又起身燃灯读了一会《天命宝典》,虽是字繁意深,但参照以往许漠洋所传皮毛,倒也大有得益,许多疑难处豁然贯通。他越看越有兴味,只是这一天身心劳累下再也支撑不住,头渐伏渐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梦中似还见到景成像的歉然目光、愚大师的种种说辞、水柔清的如花笑靥、青儿的顽闹嘴脸……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黑红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棋枰战火,似又在解那纷繁复杂的蔷薇谱,忽又想到花嗅香所讲那下棋的故事,心中忽有所觉,却又理不出什么思绪……隐约似还见愚大师重将自己抱起放在床上,嘴中仿佛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睡意又重重袭来……第二日一早,天色刚蒙蒙初亮,小弦便爬起身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开大嘴一笑,又忙不迭地掷来几枚不知名的山果,小弦在溪边洗漱一番,咬一口果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再喝几口略带甘甜的溪水,一时只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恨从小未学过什么山歌小曲,不然定要大唱特唱了。

小弦心中挂记着那蔷薇谱,又走到那石桌前,将已被拂乱的棋子重按记忆摆好。

青儿却是不依,生拽硬扯地将小弦从石桌旁拉开。小弦无奈,只得暂放下棋局,与青儿爬树捉鸟,戏水摸鱼,玩得不亦悦乎,渐渐闹得忘形,似又重温了一遍幼时的快乐。

一人一猴在林中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青儿不知疲倦,小弦却是累得气喘吁吁,吃了几个果子,缓缓回到小屋,方见到愚大师已立于石桌边,望着棋局陷入沉思中。

小弦怕愚大师太过伤神,却不知如何劝慰,忽想到昨夜恍然梦中之事,走近道:“愚爷爷先不要想棋,我给你讲个下棋的故事。”

愚大师久不与人往来,经昨日与小弦相处,对他颇生出一份感情,闻言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小弦便将花嗅香讲与自己的那个山中客遇见二鬼下棋的故事细细道来:“我当时听了笑得要死。以前只知道世人怕鬼,现在方知鬼也是怕人的,何况是这两个胆小鬼。”

愚大师听罢却是微微一怔:“老夫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似是颇有隐喻。”

小弦心中一动:“这个故事是翩跹楼主花嗅香告诉我的,他当时似乎也怪我没有听出其中深意。”

愚大师似有所悟:“花柏生饱读史书,智力谋略在四大家族中不做第二人想,其子想必也不凡。”猛然一拍白发苍苍的脑袋:“我知道了,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

小弦不解:“如何执拗?”

愚大师反问道:“那人起初闻棋声不寐,后来却为何无棋声难眠?”

小弦道:“那是因为他习惯了棋声……”

“不错,习惯二字便是其中关键所在。”愚大师截口道:“正如人常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常驻荒冷之地而不觉寒。人的生性类虽不比禽兽善于适应环境,但久而久之,亦会对身边固有的一切产生一种依赖性……”他刮刮小弦的鼻子:“比如你若是吃习惯了大鱼大肉一旦让你久不动荤腥,定然是叫苦连天吧?”

小弦笑道:“我倒是习惯了青菜素饭,若是让我天天大鱼大肉才不习惯呢。”

愚大师一呆:“你家里很穷么?”

小弦一挺胸:“当然不穷啦。不过我从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还不如我会做饭呢,平日又懒得去弄,将就些就是啦。待到过节赶集的时候我们就去城里好好大吃一顿。”

愚大师见小弦如此懂事,更是喜欢,柔声问道:“你妈妈呢?”

小弦最怕别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不语。

愚大师何等眼力,察言观色下登猜出小弦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怜意大生,轻抚小弦的头顶,口中喃喃叹道:“孩子你也不必伤心,你尚有个好爹爹和好爷爷嘛。”

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心中一酸眼眶一红,轻轻抱住愚大师的腰,咬住嘴唇强忍着欲要滴下的泪。他二人虽只见了一天,却甚是合缘,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亲生祖孙一般。

愚大师怕小弦难过,手指在他头上轻点,却是运起门内的气贯霹雳功,将一丝精气由灵台大穴渡入体内,助他趋开一丝愁虑。

在愚大师手指点上小弦头顶的一霎时,小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子的纤秀面庞,似是正泪眼涟涟地望向自己,眉目间满是一种依依不舍,小弦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大叫一声:“妈妈!”

愚大师连忙收功:“怎么了?”

那女子影像瞬间即逝,小弦犹是呆张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刚才愚爷爷手触到我头顶的时候我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样子。”

“哦。”愚大师大奇:“是你母亲么?”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直觉中总觉得她就是我的妈妈……”小弦摇摇头,一脸的神思不属:“说来也怪,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一点印象,好像一生下来就已六七岁了,便和爹爹在清水镇生活,这之前却是全无印象。”

愚大师略通医理,详细问起小弦的感觉,立时知道他必是从小经了什么刺激患了失忆之症,而刚才自己误打误撞下气贯霹雳功激起了小弦一丝残存的记忆,沉吟道:“不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绝学。英雄冢精于机关消息与识英辨雄;温柔乡女子擅长音律琴瑟;翩跹楼诗画双绝;而点睛阁则是医术天下无双。待得胜了与御泠堂的赌约后,老夫便带你去点睛阁找景成像,必会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这尚需得等你父亲来后,问明前因后果后方好下手医治……”

小弦心有余怒:“哼,谁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给我使什么坏心眼。”

愚大师正色道:“点睛阁传人一向忠厚,绝不会如此,上次成像废你武功实有隐情,他必亦是愧疚不已。”

小弦哪肯轻易原谅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还十分喜欢他,谁知……”

“你懂什么?”愚大师斥道:“点睛阁的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术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气’必会走火入魔。”

小弦见愚大师动怒,嘴巴一噘,赌气不语。

愚大师亦觉言重,呵呵一笑,放缓语气:“你要记住,辨人好坏切不可任性而为。现在你不过一个孩子也还罢了,若是有一****手握生杀大权,岂可再这般动辄凭只言片语定人忠奸?”

小弦心中一动,直觉愚大师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点醒自己什么,不过仍气不过愚大师刚才呵斥自己,别过头去,给他个不理不睬。说来也怪,起初二人才认识时愚大师一脸凶狠还说要杀了他却也不觉得什么,而此刻已当愚大师如亲人般便再也受不起他这般严厉作态,这其中心绪的变化确也是相当微妙了。

愚大师也不生气,用言语帮他分心:“咳咳,老夫刚才听你说起这个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隐隐想到了解开这蔷薇谱的法门。”

小弦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忍不住接口:“对了,你说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有何解说?”

愚大师沉思:“习武者执于剑,博弈者执于棋。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执拗,说穿了便是执拗于胜负之念。如若能超脱胜负,甚至超脱生死,任那窗外棋响如雷或是寂然无声,还不都是一样的安睡如故。”

小弦奇道:“这与蔷薇谱又有什么关系?

愚大师长叹:“老夫这一生便是堪不破这胜负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务求要一举击溃对方,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强弃攻杀的思路。若能换一种心境,或能解开此局。”

小弦灵机一动:“那你不妨试试让对方先攻,来个后发制人。”

愚大师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想不到这蔷薇谱竟会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

小弦拍手笑道:“你解出来了么?”

愚大师微笑、颔首、不语,拿起盘中的黑马斜跳了一步。